风起明末罗小明

第四百二十四章:暮气

锦州陷落的消息在十五日后终于传回了大明的京师。

奉天殿内,群臣肃立,默然无声。

崇祯独坐在御座上,他的指尖微微发颤,这封轻飘飘的塘报在他的手中却好似重若千钧

崇祯的神色苍白,他闭上眼,喉间滚了滚,像是要将什么硬生生咽下去。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殿宇之中并不寒冷,高大的殿墙遮蔽了寒风与雨雪。

但是崇祯却是感觉寒意刺骨,如坠冰窟。

光是坐着,便已经用尽了崇祯全部的气力。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如潮水般接连涌来,令人窒息。

南京失陷、锦州失陷、西安也已失陷。

就在锦州陷落消息传来前的第五天,西安失陷。

三边总督傅宗龙殉国,秦王被杀。

贺人龙,李国奇、罗尚文三总兵俱死,左勷投敌。

旬月之间西北、东北、南国三地的重镇皆陷于敌手。

大明的江山,正在他手中一寸寸碎裂。

而殿下的群臣,依旧沉默如泥塑木偶。

这样的打击,已经是让崇祯心中绝望。

“议,议,议,朝堂之上你们议了一月,吵了一月,争了一月,到现在却是连一个章程都拿不出来。”

崇祯再也无法忍受,他抓起御案上的鎏金香炉,猛然向着下方砸去。

“哐——!”

香炉砸在青砖上,碎屑四溅。

崇祯站在丹墀之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血丝密布。

巨大的响动声震的殿内群臣俱是一惊。

“你们吵来吵去,可曾议出半条良策?!”

眼见皇帝震怒,一众朝臣皆是跪伏在地,莫敢抬头仰视。

崇祯的声音嘶哑,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呼吸凝滞。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刻去触碰崇祯的怒火。

内阁的首辅,总理的大臣,六部的郎官,十数年来被杀、被杖毙、被下狱的已经难以胜数。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哪怕如今,大明的江山已经摇摇欲坠。

但是皇座之上的那位天子,仍然可以一言而定他们大多数人的生死。

群臣归伏,这样的情景并没有使得崇祯的心情好转,反而使得崇祯的心中越发的愤怒。

“哈哈哈哈哈哈!”

崇祯怒极反笑,他看着殿宇之中跪在地上的群臣。

他的笑声森冷,如杜鹃啼血。

他想到了这十数年来发生的诸多事情。

每一次,每一次,他想要改变一些东西,他想要做出一些成就。

这些大臣,这些能臣,这些大明朝的忠臣,也是这样全部归伏在地。

政令难行,诏书不通,他的想法从来都得不到贯彻。

国家疲惫,内忧外患,他想要议和,但是那些清流大臣极力反对。

连征税赋,这些忠臣能臣,告诉他百姓能够承担。

他杀魏忠贤,除阉党,所有的大臣都告诉他做的好,称赞他圣明之君。

但是为什么众臣盈朝,国势却是每况愈下。

亿万的辽饷,换来的是如日中天的建奴。

千万的剿饷,换来的是关内残破的局势。

“跪,你们就在这里,跪到晚,跪到死,跪到那闯贼打进京师,跪到那建奴杀进关内,跪到这神州陆沉,跪到这天下灭亡。”

崇祯一步一步,走下御阶,咬牙切齿道。

他紧握着拳头,怒视着殿宇之中一众朝臣,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帝皇的威仪,天子的气度,一切的一切在此时都已经是被崇祯丢在了脑后。

倾覆在即,要这些东西还有何用。

“吴牲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崇祯走到了殿下,目视着跪伏在地内阁首辅周延儒。

周延儒跪在地上,紧闭着双目,他不敢抬头,他知道崇祯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

“回禀陛下,吴牲南下已至山东兖州府境。”

他这段时间作为内阁首辅,毫无建功,反而使得时局越发的昏暗。

崇祯已经对于表露出了极大的不满。

“好,好,好!”

崇祯连说了三个好字,他的神色恐怖,声音沙哑。

“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的时间!”

“他吴牲骑得是马,还是驴,他吴牲就是用脚走都能走到了徐州了。”

“骆养性!”

崇祯似狼般的眼神扫过殿宇之中一众朝臣,冷声道。

“臣在。”

骆养性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来,越众而出。

“派人问问我们这位阁老,他还要多少天的时间才能到徐州。”

“十日,十日之内,他吴牲要是到不了徐州,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做这个阁老了,也没有必要再走下去了。”

殿宇之中一众朝臣皆是浑身一震。

他们都熟悉今上的性格,直接向着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骆养性下令,其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崇祯要锦衣卫直接处死吴牲,越过三司,直接处死一位位极人臣的文官。

这不合礼法,这严重的威胁到了他们的安全。

但是没有人在此刻敢出言劝阻。

周延儒不敢,其余的人更不敢。

敢在此刻出言的人。

一定会死。

“元辅先生。”

崇祯眼神冷漠,他站在周延儒的身前,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周延儒。

“闯贼陷西京,攻潼关。”

“朕欲亲征。”

崇祯此前所有的话语,都远远没有这四个字含有杀伤。

朕欲亲征四字落下,整个殿宇之中的朝臣全都齐齐投头,所有的人皆是眼神恐惧,心神失守。

亲征,这一次在太祖、成祖时期,代表着的战功,代表着开疆。

但是在土木堡之后,这一个词就成为大明朝的禁忌,一个不能够提起的词。

冷汗打湿了周延儒的后背,他知道崇祯的用意。

崇祯是这是他逼他督师。

“陛下万金之躯,怎能坐于垂堂。”

周延儒紧闭着双眼,他的心中满是恐惧,他不敢回应,但是又不得不回应。

“臣愿代皇上督师三边,剿灭闯贼。”

周延儒说完这一句话,彷佛失去了全身的气力,整个人几乎都趴在了地上。

但是崇祯却是并未应答,只是一语不发。

殿宇之中再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过了许久之后,陈新甲终于出言打破了沉默。

“微臣自领兵部以来,剿贼无功,援边失策,戴罪之身仍能居于尚书之位,深蒙陛下不弃,值此危难之时,怎能使陛下亲身赴险。”

“臣愿为督师,督理三边,剿灭闯贼!”

陈新甲跪伏在地,叩首道。

崇祯饱含着愤怒的眼神,在陈新甲的叩首下终究是消散了一些。

不过崇祯也并没有答应陈新甲。

一旁的陈演、蒋德璟两人对视了一眼,知道在这个时候他们也不可能在沉默无言。

两人先后站了出来,奏请代为督师。

不过最终收获的还是沉默。

跪在地上的周延儒,看着一直以来都站在他身前没有动作的崇祯。

他知道,崇祯还是想要他来督师。

先前的种种,不过是崇祯还想要一块遮羞的布罢了,免得落下一个逼迫太甚的恶名。

周延儒心中苦笑了一声。

今上和陈新甲谋议和清国议和的事情,他其实也是知晓。

正月的时候,崇祯召见他,征询他关于此事的意见,一连追问两次,那个时候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想的是,安享其成,成则分功,败不及祸。

与外虏议和之事,必使得天下哗然。

这件事,他不愿意沾染。

而眼下,他便遭受到了这件事所带来影响。

崇祯对于他已经不再像是此前那般尊重。

周延儒心中冷寒。

崇祯想做圣君,他想要做完美无瑕的圣君。

辽东败了是边臣无能,议和败露是阁老擅权,连加征的辽饷都要假手户部上奏。

这龙椅上坐着的,永远是个干干净净的圣明天子

所有的过错都是臣子的,所有的骂名都要臣子来背。

所有的一切,都是众臣误他!

周延儒提起最后的精气,他知道一切已成定局,再度叩首道。

“时局昏暗,国家动荡,臣身为内阁首辅,难辞其咎,罪难以赦,恳请陛下允许臣代为督师,平叛剿贼。”

这一次,崇祯终于没有再沉默以对。

“先生既果愿去,朕在宫中有过奇门,正在此刻,一出朝门,即向西行,慎勿东转。”

崇祯的话语冰冷,毫不掩饰催促之意。

周延儒清楚,这是崇祯对于此前吴牲南下督师故意拖延的不满。

“臣……领旨。”

周延儒的朝冠触地时,殿宇铺设的方砖映出他微微抽搐的面颊,他的心中满是无奈。

不过他心中所有的想法都并不重要。

至少,对于现在的崇祯来说,并不重要。

穹顶之下,群臣的呼吸声凝成一片压抑的潮汐。

崇祯崇祯没有理会殿内跪伏的群臣,他已经转身。

十二章纹的龙袍扫过丹陛,惊起缕缕尘埃。

作为掌印太监王德华刚要举步跟上,却看到了崇祯抬起的手。

崇祯的手像折断的雁翎,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崇祯并没有让他跟随。

日光从蟠龙藻井的缝隙里漏下来,照耀在崇祯的身上。

但无论再光耀的日光,到底是没有办法驱散崇祯此刻身上的暮气。

大明这只垂垂老矣的赤虎,已经快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崇祯十五年,三月七日。

周延儒朝受命而夕起行,领京营兵一万五千,檄东协总兵白广恩、密云总兵唐通,并两镇一万五千兵马,合兵三万。

出京师,往潼关而去。

三月十三日,锦衣卫缇骑赶至山东兖州府济宁。

吴牲于城北接诏,只是长叹了一声,而后跪地朝北叩首,遂领兵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