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八十八章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

土右旗工业园区。

宏业化工厂的铁门在暮色中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门牌上,“宏业化工”四个鎏金大字已褪成暗褐色,唯有高耸的烟囱还在固执地喷吐着灰白烟雾,像一支被掐灭又反复点燃的香烟。

占地两百亩的厂区里,七座巨型反应釜如沉睡的钢铁巨兽,管道蛛网般纵横交错,在乍暖还寒的冷风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合成氨车间的玻璃早已破碎不全,空地上堆积的黄磷包装袋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结块的土黄色晶体,那是去年春天行情最好时囤积的原料,如今却成了仓库里的滞销品。

这座始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化工厂,在高宏业手中经历了十余年的辉煌过后,如今正在以过山车一样的速度,出现了断崖式的崩塌。

“高总,环保督查组下周要来……”

生产部经理王建军捏着文件夹的手有些发抖,皮鞋碾过厂区路面上的碎玻璃,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看着前方那个背对自已的身影,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

那时高宏业总爱穿着笔挺的皮尔卡丹西装,站在办公楼顶层俯瞰整个厂区,阳光落在他油亮的发蜡上,连眼角的皱纹都泛着成功者的光芒。

此刻的高宏业却像换了个人。

他穿着磨破袖口的夹克,裤脚还沾着昨天去仓库时蹭的煤灰,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上,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

听见脚步声,他缓慢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眼角下垂得厉害,法令纹深如刀刻,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唯有指间的香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映得下颌的胡茬忽明忽暗。

“督查组……”

他重复着,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把碎玻璃:“又来查什么?废水池还是废气排放?”

话音未落,远处锅炉房传来管道爆裂的巨响,惊飞了几只栖息在钢架上的乌鸦。

高宏业眼皮都没抬,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破败。

“这次主要是查黄磷生产线的环评手续,还有废水排放的情况。”

王建军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往前凑了两步,目光扫过厂区东侧杂草丛生的空地,那里原本计划建第三期仓储中心,如今却成了野狗的栖息地:“银行那边派了人来,说要是这个月还不上贷款利息,那就……”

“还真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当年他们找我拉赞助的时候,可从未露出过如今的嘴脸!”

高宏业烦躁的丢掉了烟头:“把财务报表准备好!”

他转身走向办公楼,皮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急,像是要踩碎什么东西。

路过宣传栏时,玻璃框里的“安全生产月”海报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海报上那个戴着安全帽微笑的工人,正是三年前在氯气泄漏事故中截肢的老陈。

高宏业站在宣传栏前面,看着面前的海报,莫名情绪失控,将其扯下来撕得粉碎。

老陈是他当年最好的朋友,后来被提拔成了车间主任。

那天的事故,是因为工人酒后上岗,事故原因则是老陈监管不到位。

王建军看见高宏业的举动,悻悻问道:“高总,您看财务报表还拿吗?”

“你说,老陈的事情,真的怪我吗?”

高宏业喘息着看向王建军,脸色阴沉的问道:“当初他的家属来闹事,说我们应该赔钱,可他们就没想过,这件事给我造成了多少损失吗?我们对簿公堂,连法律都说是我赢了!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说,我走到这一步,是他妈的报应?”

王建军嘴角动了动,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作罢:“我去准备报表。”

高宏业看着王建军远去的背影,余光瞥向地上的碎屑,看着老陈的半张脸,独自呢喃:“你做错了事,就该去坐牢!凭什么我就是那个坏人?凭什么!”

……

最近一段时间,高宏业办公室的百叶窗永远拉着一半,光线像被切碎的刀片般斜斜切过办公桌。

他扯开领带,瘫进真皮转椅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桌上摊着的资产负债表被风掀起一角,数字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墨渍。

他转身打开装饰用的展柜,取出一瓶朋友送的陈年茅台,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口的钝痛。

那些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生产线,如今成了吞金的怪兽。

那些称兄道弟的银行经理,如今见了他比见瘟神还躲得快。

还有那个曾经在厂门口踮脚吻他的女人,现在正带着律师要把他的身家撕成碎片。

秘书小周探进半个身子,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忐忑:“高总!铝厂的沙总那边来电话,说正往厂子里来,你看见还是不见?”

“当!”

高宏业挥了挥手,酒瓶在桌面上磕出清脆的响声:“通知食堂,以最高的接待规格准备一桌酒宴,另外再给我准备一套干净的西装,我去洗个澡,准备接待客人。”

“好嘞!”

小周如获大赦般地逃离了办公室。

在他看来,近来一段时间,高宏业已经明显有些精神分裂的前兆了。

就在高宏业准备去办公室里面的套房洗个澡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看见屏幕上跳动着“包淑芬”的名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许久,最终滑向关机键。

屏幕上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卷着厂区里的枯叶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阴云逐渐遮蔽了夕阳。

“有人等烟雨,有人怪雨急。”

高宏业机缘巧合般的呢喃,说出了跟陆涛同样的一句话。

目光扫过放在办公桌上的相框,那是十年前厂庆时拍的全家福,包淑芬穿着红色连衣裙,怀里抱着十五岁的女儿,身后是彩旗招展的厂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鎏金般的笑容。

高宏业盯着照片里的包淑芬,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我毕竟对你好了这么多年,当年你被那个野男人抛弃,我连女儿不是自已的种都接受了,你他妈就一定要在我最难的时候,捅我一刀吗?”

“……”

办公室内寂静无声,只有相框被扔进垃圾桶的声音,算是做出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