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往事如烟(六)
惜缘将蔬果端上桌台时,傅潇正挑着两桶水回来。
“傅大哥,为何一早便没有见到狐狸哥哥?”
傅潇道:“师弟一早便下山收租了,此时都是日上三竿了,按理说他早该回来了。”
惜缘道:“狐狸哥哥是不是跑赌坊去了?”
傅潇笑了笑,道:“他若是去了赌坊,又岂会忘记带上你?”
惜缘红着脸道:“我只是跟着他进去瞧过,从来不和他一块儿玩的。”
傅潇笑道:“我省得,你若不放心便去找他吧,生柴煮米之事包在我身上。”
“好嘞,多谢傅大哥!”惜缘欢笑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傅潇望着她的背影朗诵道:“可要将狐祖宗教成一个谦谦君子却是难如登天……也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一片至诚,还怕感化不了这个混小子么。”
一想到再过不久就要多一人喊他“师兄”了,傅潇不由自得地笑了笑。
惜缘将至山脚下时已远远看见了夏逸,只见他一手拎着一只鸡,一手提着一坛酒,却不是向着山上走来,而是绕了条生僻的小道,居然是往后山去了。
这两个月来,惜缘已回忆起一些往事,她似乎是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而门派内全是清一色的女弟子。此时见到夏逸四顾回眫的模样,她隐隐约约觉得此事会与自己的出身相关,便悄悄跟在夏逸身后。
夏逸绕过前山后,似乎放下了警惕,居然一眼也没再回顾身后,走起路来也快了几分,直到他走进后山一个隐秘得几乎不可见的山洞后,惜缘才疾步奔了过去。
“如今夏兄弟身边多了一位姑娘,实在不该花时间来陪我这个老头子的。”
惜缘走到洞口时正听到这么一句话——这个声音好耳熟。惜缘断定她一定听过这个声音,一定就是数月以内的事。她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便也走进了山洞,映入眼帘的便是夏逸正与一个中年人坐在石台前对饮。
她见过这个人!她好像见过他的刀还有他那狰狞的面孔!
这一定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惜缘止不住地惊呼了一声,只感到胸闷无比,竟要扶着山壁才能站稳。
“惜缘妹妹?”夏逸一脸的错愕。
“你……”惜缘惊骇地指着那中年人道,大脑如同充血般发热。
“夏兄弟,这便是你救回来的失忆姑娘?”中年人的面色已阴冷下来。
夏逸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只是冲上去扶着惜缘,关切道:“你……可是想起什么了?”
“狂刀老七!”惜缘忽地抬起头脱口道,可那中年人已不在山洞中,而是挡在了山洞口,而他手中已握着那把洁白的长刀!
“你毕竟还是认出了我。”中年人叹息了一声。
惜缘当然认出了他!她失去的记忆已全部恢复!这个面向忠厚老实的中年人便是数月前叛出独尊门的嗜杀狂魔——狂刀老七!
狂刀老七叛出独尊门后,在被昔日同僚追杀的路上也不忘烧杀抢掠,又逼出不少名门正派也加入了对狂刀老七的捕杀,而净月宫则是拭月掌门亲自带队下山,惜缘正是在这一队伍中。
惜缘下意识地便想去摸自己的软剑,可她手才伸向腰带便想起她的软剑早在两个月前的恶战中便已丢失了。如堕地狱般的恐惧笼罩着她全身,她的双脚竟是身不由己地一步步向山洞中退去。
夏逸此时如何还不知道真相,他看着狂刀老七此刻的模样,完全不敢相信一个人的脸居然可以有这么大的变化!
“陈开……这个人并不存在,是不是?”夏逸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干。
狂刀老七道:“不错,你这个乡巴佬毕竟不算太笨。”
夏逸道:“那你与惜缘又有什么仇怨?”
狂刀老七淡淡道:“仇怨倒是算不上,人要杀人本就是江湖中再常见不过之事。”
“你……为何会在鹤鸣山?”惜缘压下心中的恐惧,寒声问道。
狂刀老七哼了一声,道:“老子为什么在此?还不是拜你这小贱人所赐!”
“当日你们净月宫以众欺寡,要不是老子当时挟你为人质,已死在拭月的剑下!”说到这里,狂刀老七又冷笑道:“不过你的师父与同门师姐们倒是够绝情,见你被挟持,居然对你说了一堆听起来大义凛然其实狗屁不通的废话,接着动手时竟是毫不手软,居然要把我们俩人一同杀了……什么名门正派,也不过是一帮道貌岸然的卑鄙小人!老子最是……”
惜缘截口道:“住口!你这恶贼怎懂得生死的大义!”
狂刀老七瞪着她:“你这小贱人倒是很有骨气,危急之时居然敢抱着老子一同跌下江水,害得老子险些被淹死……至于你问老子为什么会在鹤鸣山,想来我们都是被江水的支流冲到此处,却又漂到了不同之处。”
狂刀老七瞥了夏逸一眼,带着几分自得道:“后来老子便被你这位小情郎救了,他倒也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承诺为老子隐瞒踪迹便真的一字不提……想来真是老天也在助老子,这傻小子捡到你时已是在救回老子之后,而你又偏偏失了记忆,此中先后若是改变又或是你这小贱人没有失去记忆,老子便要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说到此处,他似乎万分得意,居然开始狂笑起来!
他的笑声是如此尖锐可怖,夏逸也不禁退了几步,道:“可是……我毕竟还是救了你,是么?”
狂刀老七狂笑道:“夏兄弟,你真的好天真!你以为老子是什么人,有恩必报的大英雄么?”
夏逸咬牙道:“我有眼无珠,若是今日命丧于此也是活该……但只求你念在一命之恩的份上放过她。”
他口中的“她”当然是惜缘。
惜缘冷冷道:“夏逸,你如今又扮什么好人!整个武林倾力追捕的魔头被你一手放过,如今你却还要他与你讲道理么!”
惜缘还是惜缘,她的声音也还是天籁之音,但夏逸已感到他与她忽然已经隔的很“远”——这种感觉就像是无论他爬上多高的山巅,都望不到端坐在云端上的她。
看到此情此景,狂刀老七笑得更加疯癫:“夏兄弟,不妨告诉你,这些净月宫的贱人平日里修习一种叫作静心诀的心法,说起话时就好像自己是高不可攀的仙女,最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不过是一帮自以为是的贱人!这小贱人失忆时自然对你感恩戴德,如今她已恢复记忆,便要原形毕露了,又怎会看得上你这傻小子?”他忽地收住笑声,一步步逼向洞中的少年少女,扭曲的脸上已显出一丝邪笑:“何况遇到落单的净月宫弟子时,老子是从不愿放过的。”他的眼珠已在惜缘身上不停打转。
夏逸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陆家村的少年们看着小荷时也是这种眼神,但此时狂刀老七眼神却远远比他们更加下流!更加可怕!
他已明白,他不得不战!脚边正有一把他平时丢在山洞中的旧刀,他左脚一挑,刀已在手!
“要在老子面前耍刀?”狂刀老七居然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不知道该说你有种还是不知天高地厚!”
夏逸打过很多架,但他还没有杀过人,而眼前这个疯子的手中刀已经尝过了无数高手的血!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他第一次亲身感受到这么可怕的杀气——他知道他在害怕,他的本能在催促他赶紧跪下,但他还是想赌一赌,他希望他能接得下狂刀老七一招,也希望惜缘能抓住这一刀的空隙逃出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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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夕阳似乎落的特别早,傅潇也丝毫没有心思看书。
自惜缘出门之后,他的眼皮子就不停地在跳,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还没有回来?傅潇来回不停地在院中踱来踱去,可他越是走,心中却也越是烦躁。
自惜缘入住之后,夏逸一次也没有在山下留宿过,更不必提带着惜缘留宿在山下了,直觉告诉他,他们二人一定遇到了险境。
傅潇再也等不住了,他回房找出一柄短剑便向山下赶去。
他在陆家村找遍了各处酒馆与夏逸常去的赌坊,却连他们二人一个影子也没有看见。村民对夏逸的行踪也毫不知情,只说道最后见到他时已是临近用午晌的时候,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李小二对傅潇说道:“用午晌时村里倒是来了十几个白衣女子。”
傅潇道:“白衣女子?”
李小二道:“那些女子个个配着剑,虽然长的都挺水灵,但面上却凶得很。”
傅潇道:“她们还在村子里么?”
赵七道:“她们只是问了几句话便走了。”
傅潇沉声道:“她们问了什么?”
赵七道:“她们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拿着洁白长刀的中年人。”
傅潇沉吟道:“那些女子身上的白衣与惜缘姑娘身上那件可相似?”
赵七纳闷道:“惜缘姑娘又是何人?”
李小二道:“白痴!惜缘姑娘就是我干爷爷近来时常带去集市玩耍的那个美人!我将来的干奶奶!”
赵七恍然道:“哦,怪不得我说那些白衣女子的衣服怎么这么眼熟,简直一模一样!”
傅潇喃喃道:“想必那些女子都是惜缘的同门……可她们若是惜缘的同门,为何又没有打听惜缘的下落?莫非惜缘被她们带走了?师弟又在何处?”
他急问道:“那些女子往何处去了?”
这次李小二与赵七的回答却是一致:“出了村口东门,走了。”
陆家村东门外有三条路,而此时那些白衣女子已走了四个时辰。傅潇陷入了深深的担忧,心中计算起自己该先走哪一条路。
从古至今已有无数人犯过“灯下黑”的错误,尚是少年的傅潇从头到尾都没有去想过回鹤鸣山——这是他一生最追悔莫及的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