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世间无醴泉
“交衡郡是苏秀行的家乡,也是这次事故开始的地方,那里肯定是有线索的。哪怕线索被抹掉了,这件事情本身也会成为线索。”姜望思忖着附和了两句,看向尹观。
重玄胜说完那番话后,就已经看向尹观了。
尹观看了看重玄胜,又看了看姜望:“不是——都盯着我看什么?”
“我还在主持比赛。”姜望说。
“做侯爷难啊!又要赛前指导,又要处理列国外交,哪哪儿都离不得身。本侯又偏于丰满,行动不便……”重玄胜唉声叹气。
尹观本想说冥府阎君也是事务繁忙的,但想到自己还有空来黄河之会兼职……这话确实说不出口。
他瞧着姜望:“……我不是被你软禁了吗?”
“你只要不在交衡郡大喊大叫说自己是尹观,景国人看到了也会当做没看到的。”姜望出声安慰:“他们只是要一个面子。”
尹观大怒:“那我的面子呢?”
……
要面子的秦广王,来到了交衡郡。
他左手盘着来自博望侯府的一对儿紫灵东珠,右手捏着又一张青羊天契,单手折纸,轻巧地将之折成了一只青螳螂,栩栩如生,煞是好看——随意地别在了腰带上。
长街凌乱,哀声入耳。
死气倒是并不浓郁,凶手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所有的超凡修士。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在本地人口中占据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基本上都得以幸免。
至少从职业杀手的观察来看,那些死掉的普通人,都是因为距离超凡修士太近而被波及。没有哪一束天光,是针对凡人而落。
他慢慢转动着东珠,往苏小蝶的家里走。
大约是院口的位置,站着锦衣富贵的岱山王。
两个对呛过也说过告辞的人,在此又相会。
他像是没有看到姬景禄,姬景禄也像是没有看到他,就这样错身而过。
浑身散发着阴冷气息的桑仙寿,佝偻着探寻,像一只秃鹫在院中来回。
“有什么线索吗?”尹观熟稔地跟他打招呼。
地狱无门的老大,跟中央天牢的首领,当然是彼此熟悉的……熟得不能再熟,就连彼此的灵魂波动都记得。
虽然如此和平地共处一院,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彼此,还是第一次。
桑仙寿看他一眼,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边,用一盆早就接好的水,慢慢地洗手。
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洗手的时候非常使劲儿,任何一处皱痕都不放过,指甲缝都要细细地剔。
尹观眸中绿芒一转,终究又黯去。
“真小气啊。”他呵呵地笑。
地狱无门的秦广王,从来不是一个愿意按捺杀机的人。
但被念叨久了,耳朵里磨出茧子来,慢慢地自己也觉得,杀人或该有所得……毕竟是喜欢做生意,又不是爱杀人。
在入职冥府之后,每天重复着地府秩序,更是有了一个跑不了的庙——
这是他从来都不愿意与人建立联系的原因。
杀手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就是职业生命的死去……或是生命的死去。
放过你了,老桑——当然也记住你了。
桑仙寿把现场让出来,尹观也就转动着意味不明的眼神,自在院中走。
能够拿到的线索,这位中央天牢的头号刽子手,肯定都已经剥到手中。找他要是最简单的,可惜这法子使不得。
景国也被陷害,他也被陷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在一边。
敌人的敌人,他也看不顺眼——景国也是这么想的。
这座苏家大宅虽然经历了严重的破坏,仍能看得出装修不俗,这充分说明了地狱无门的薪酬体系之完备,是业内领先水平。
一个冥河艄公,也能攒下不菲的家业。
回头要是不在冥府干了,重操旧业,这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
尹观里里外外地走了一遍,捕捉那些尚未散尽的怨气,虽然没有具体的意识,但一个人因为什么而死、会怎么怨,在尹观这里都是没有秘密的。
深深浅浅的怨,就是死亡的一种答案。
一圈走过后,他不得不承认那个胖子说的是对的。
苏小蝶的死,只是某个人在这里随手写下的一笔结局。她甚至不是那个“一”字,而是“一”里面的其中一个墨点。
没有人要特意针对她——这倒是更残忍的事情。
尹观还在这里找到了苏秀行的残恨,跟那处无名山谷里的诅咒如出一辙,说明苏秀行确实是从这里逃到了那里——凭苏秀行自己肯定做不到。
所以陈算大概率真的是死在这地方。
有意思。
自己追寻诅咒而往,也被提前察觉,然后顺手抛尸陷害吗?
对手真是强得……让人振奋。
尹观眸光跳跃,半蹲下来,用食指按了按地面——
他仿佛看到,苏秀行就是在这里仰头,看到那一角棋格道袍。
除此之外,苏宅里的每个人,都死得稀松平常。
大概是因为这家有两个超凡修士的原因,那光束的力度也强于别处。超凡死于点杀,凡人死于余殃。
倒是有一处空白——他想那是关于陈算的痕迹。
或是被凶手抹掉,或是已经被景国人刮走了。
尹观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转身走出了这里。
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交衡郡,往前做杀手走南闯北时,也没接过这穷乡僻壤的单。
看过这里的一砖一瓦,感受过人烟草木,这时才算对苏秀行有了些具体的印象——这是一个相当努力,做事细致的人,交给他的活计虽然都不大,但完成度都很高。无论是早先做杀手,还是后来做冥河艄公,都没有出过纰漏。
这样的人,即便没有加入地狱无门,倘若卫国有正常的上升空间,他也会过得很好的。
但尹观记得当初招人的时候,他说——在家乡活不下去。
卫国和佑国,还真难说谁好谁坏。
小国出身的人,好像都要拿命换路走。姜望如是,他尹观如是,苏秀行这般不够天才的人,也如是。
尹观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在下城二十七的时候,在得知曾青身死真相的那一天,仰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令人窒息的上城,那时候的喃然自语——
这个世界,会改变吗?
披着黑色冠冕的秦广王,像这座城市孤独的游魂。生者都驻足,他往前走。
这个世界不会改变的。如果感受到痛苦的人不去改变它,它就永远这样。
我们就这样痛苦着,直到痛苦无法忍受。
然后在那痛苦中迸发出来的力量,终有一日,燃烧整个宇宙。
悬于长街的天镜,还在投放黄河赛事。
当然街上已经没有人坐着观赏——
一地空空如也的凳子,中间有十三束天光留下的空白。
这代表十三个超凡修士,以及一些……不会有人去计数的,被殃及的普通人。
尹观走入其中,在一张不那么干净的、血色未涸的凳子上坐下来,看他未看完的比赛。
那边姬景禄站在院外,也倚门眺天镜。
不知上国真君,见此是何心情。
长街空荡,冤声未消。
吓破胆的卫国人躲在屋子里哭泣,各司所职的景国人来来去去。
天镜里华光炫影,法术轰隆。
像是一切都没有改变。
……
……
是时候改变。
萨师翰和左光殊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三个时辰又两刻。
这并非萨师翰最初的构想。
他要以硬碰硬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斗,左光殊也给他最直接的碰撞。
不曾想碰到了现在。以灵域撞灵域,以金躯杀金躯,以神通对神通,无一刻之间歇。
左光殊的神通之光过于雄浑,是他平生仅见。
许多次的碰撞后,仍然光耀夺目。
萨师翰已然见识过明黄之凤鹓鶵,天青之凤青鸾,和紫色之凤鸑鷟。
鹓鶵有“纯化”的力量;青鸾则是速度极快,代表“信使”;鸑鷟代表的是“坚贞”的力量,在鸑鷟虚影之下,左光殊的金躯简直坚不可摧。
他以玄阴道宫横世,却撞进了凤凰林——左光殊的灵域,名为【桐宫】。
两座灵域彼此对杀,各自都千疮百孔。
传说中在山海境里完善的九凤神通,是否也有自成一界、生生不息的力量?不然何以如此挥霍神通之光,还能这样辉煌?
他已经意识到,面前的左光殊,是一个杀不出短板来的神临对手。
其人修的是传说中凰唯真的完美神临法,达成了金身无漏。九凤神通复杂多变,一身道术惊神骇鬼。
所以他早早就转变了思路,不再追求一时之速胜,而是要看尽大楚天骄的风流——
他正是要以其无穷之变化,打磨自己的道途,砥砺自己道心。
一步一步,见真而魁。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对手。
而现在也快到了火候,应该再加柴薪。
驾月撞桐宫,萨师翰以拳对拳,同左光殊对轰金躯。在拳峰对错的同时,他猛然后仰,七窍飞出烟气——
此烟冷似霜气,又有玉泽。状似飘渺,显呈各类花草之形,却有极致的腐蚀力量。
当七窍之烟气交织在一处,便如一张薄纱,将桐宫笼住。
其名“太阴上玄蜃烟罗”!
是他在萨氏家传古法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结合了中央道院去年研究出来的、录得“上清”名的最优道术,才完成的恐怖道法。
此术之诡异,此前并未有过——它是专门针对灵域而诞生,能够腐蚀灵域!
萨师翰等到这时才放出,正是要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在【玄阴道宫】已成断壁残垣的此刻,彼方的【桐宫】也已经屋漏瓦碎。
这“太阴上玄蜃烟罗”似轻纱遮面,在它的覆盖下,【桐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
“胜负——”七窍飞烟的萨师翰,瞧来威势惊人:“定于此!”
他猛然狮面回撞,拳头贴着左光殊的拳头,不使避让。
当此危机之刻,左光殊仍就不避,以拳反拳:“不要拿你的丑脸……靠我这么近!”
那【桐宫】披纱而走。
他身外又灵光高飞,隐约结成一座府邸。匾额之上有花鸟字,字曰——
“云梦”!
神临修士修成灵域者,即可视为强神临。
左光殊修成的灵域不止一座!
一名【桐宫】,一名【云梦水府】。
【桐宫】虽已千疮百孔,【云梦水府】却还势在巅峰。譬如蛟龙出海,只是一个对撞,就将猝不及防的【玄阴道宫】撞飞!
哗哗哗,似有千江水。
一道道水流似匹练横空,交错八方,锁住此方天地、又似是为他张舞的飘带,予左光殊以无穷胜势。
他的拳头加持了万顷水势,将萨师翰一拳轰开。
便为剩勇杀穷寇,水势浩荡千万里。俊面神秀的左光殊,仿若水神临世,威压此台。他凌身迫至,拳开玄光,碾至对手面门,将一座恰恰升起的天门轰碎。
拳光掠脸见血痕,萨师翰却在天门崩碎的云气中,大喊一声:“好!”
却见空域之中,寒星漫天,天地之间,玄阴聚雾。
灵光夭矫而折,遂有势满乾坤。
他也修成了两座灵域!
一曰,【玄阴道宫】。一曰,【水德星域】!
“今日都说你左光殊天生亲水,水行造诣冠绝天下。”他狮唇有吼,却是玄音正宗,使八方有惊:“却忘了最早的水行道术体系,就是我萨氏先祖,初代天师萨南华亲手搭建而成!”
“我等你……太久!”
左光殊一直隐而未发的水行底牌,正是他要强行击破而自证的明章,是他等待已久的决胜时刻。
火候到了!
这【水德星域】与【云梦水府】交错在一起。
萨师翰一抬手,难以计数的水行道术交织在一起,却彼此纠连,彼此壮大,遂成天瀑而坠!
左光殊仰见如此,竟然灿烂一笑,俊美无俦:“吾有恨……”
他直接跃身而起。
“恨你并非萨南华。”
“未能叫我见绝巅!”
未见任何防护,他仰身撞进了这水行道术的天瀑里。他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每一道水行道术,在道术临身的瞬间,才予以对抗和破解——
当然有许多猝不及防的时刻,令这贵公子伤痕累累。
可他却昂然高起,永不低头,在那好似千刀万剐的道术伤害中,长出明黄色的凤凰的羽翅!
他的笑容如有光照,永远地映在看见这一幕的观众心中。
“此等法术何足道也。”
声如凤鸣而歌:“非醴泉之水……吾不饮!”
大袖后褪,便见他手臂莹润,浑如水质,优雅地手来,只以食指往前一点——
水龙吟、玄阴锥、沧浪葬魂、碧水洪峰……
萨师翰所推发的种种水行道术,竟像是一个个水泡,被左光殊这一指就戳破。
最后悬停在他的手指指尖,像一滴泪。
他便通过这泪滴,看着萨师翰,见其狮面恍惚,如在水中。
凤声曰:“昔者萨南华以水族为师,后来传法天下人族。天师亦以‘陆上水族’自居也。”
“而今天师后人居于宛,宛、洛相邻,乃视水族奴隶生意横行水上之国,竟无愧乎?”
“岂敢以水行而德称!”
他轻飘飘地一步,踏进了【水德星域】。云梦水府错嵌其中,灵域同灵域彼此咬杀。
而他一指前推,群星皆避!
“世间无醴泉。”
此君长发高扬似凤绒颤,指碎灵域!
“还君……凤凰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