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战争之后(求追订!月票!)
五日后——东郡
咸阳城中,正是夜夜笙歌,香粉脂膏遍地。
可是东郡之地,秋末冬初,草木萧条,黄河滚滚,向东流逝。
山风在天地间呼啸着,万物凋落,天地一片惨淡景色。秋雨过后的山川,像是被人强力蹂躏摧残之后奄奄一息的妇人,随后被人果断地丢弃在外,任凭风吹雨敲,由着它在外静静死去。
比起草木萧瑟,还有着更为凄惨的景象。
四野里,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昔日黄土打造的城墙,如今在日晒风吹雨淋之下,又归于黄土。昔日高耸的城墙,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土堆。
只是远处看去,还隐隐约约有城墙的样子。
黄土之中,暴雨洗刷过后,一具具灰白的尸骨裸露出来。
战场上断裂的武器也被泥土冲刷洗出,断裂的戈,折断的箭,被折断掉落的箭头,腐朽的木质车轮,铜钉在一边散落着……
土块、石头,四散着。
战壕里秋雨汇成沟渠,哗哗地流着。
因为战争炊饭时丢弃的锅具旁,已经长了一圈圈麦,还有黍。秋雨到了,它们的籽粒又被冲刷了下去。
防御工事所用的铁蒺藜余料,也丢弃在一旁。
荆棘早就开满在一旁的土丘上,丛中掉落着许多已经干枯了的荆棘花。
周边长满了高大的桃树、李树。
只是桃树上的桃子又大又红,却没有人采摘。只是由着大桃子烂熟了落在地上。
四面都是房屋,只是早就已经废弃,房屋破败不堪。井口处的栏杆早就已经腐朽掉落,但是周边的草木却异常茂盛。
“难怪方才见到的那些小孩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持有武器。原来是从这里取的啊。”
灌夫望着这一望无际的断壁残垣,忍不住感慨。
虽然但是,这一路过来,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色。
庶民们有的地方贫苦至极,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这样的雨季,身上还穿着夏天才穿的葛衣。
这和秦国各地庶民几乎人人都穿着曲裾深衣差异甚大。
在一个秦国家庭里,苦确实是苦。但是一个女孩平均一年能有三件衣服穿。在当时的战国末年,秦国人人均是相当富庶的。
灌夫看到这些场景,自然坚定了要推行秦制到各地的想法。
“这里,就是濮城啊!”
吕泽骑着骏马望着濮城,忍不住怀念起他的家乡单父县。他的家乡就在濮城东南方,两天的路程就能赶到。
当然怀念家乡的最属刘季、夏侯婴、曹参等人了。
单父都在东南了,沛县也就在不远处啊。
只是在有地图的情况下,走的比较快,十几天就到了。若是在有地图,有马的情况下,五天就到了。
而濮城这个地方,是当时的天下人,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地方。
别忘了,在秦将天下局势从多雄并立的情况扭转为一超多强的局势之前,濮城属于当时天下中原的中心地带。
这里土地肥沃,靠近大河,田亩数多,人丁兴旺。北上又有牧场,盛产骏马。
富饶,成了这片土地的原罪。
这里曾经爆发过非常大的战役——城濮之战。
之后更有大大小小的战役,在这里爆发。
眼下扶苏他们看到的,只是春秋时代的古战场罢了。可光是这样的古战场,也多如牛毛,走几步就是。
邵平捋须,“在城濮之战前,楚国的势力差不多已经蹂躏了整個中原,黄河下游的大国,如齐如宋都被楚所侵略,鲁、卫、郑、陈、蔡等国都已投降了楚人。”
“一面狄兵也曾攻入王畿,逼得周天子蒙尘。”
“……城濮一战,楚军败绩,南夷的势力即退出了中原,北狄的势力也渐渐衰微下去,华夏国家和文化这才维持下来。”
晋国击破了弥漫中原荆楚入侵势力,压迫其退回原有之桐柏山以南之地,使中原复呈安定之象。于是中原诸侯之逼于威势而附楚者,鲁、曹、卫、陈、郑等国皆脱离楚国复回至中原集团,听从晋国之领导。”
“之后,晋国举办“践土之盟”。此次盟会,周襄王策命晋文公为“侯伯”,并给了晋文公“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的任务,晋拥有了代表周王室行使征伐大权的“尚方宝剑”。”
扶苏却摇摇头,“可惜,在那场大战爆发之后,迎来的却是越来越多的战役。楚国退出了中原,但是中原的诸侯国却开始互相残杀。”
据统计,春秋战国期间,一共发生了四百多次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段时期,平均一年就要发生一次多的战役。
“信守诺言的君王,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被人残忍的杀害。薄情寡义的君王,在这个时代摘取胜利的果实,却又挑起更多的战争。”
“几百年刀光剑影,可是就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可以让四海宾从的王者。也许每个人心中,都在期待着一个能够真正使得天下太平,人民安居乐业的君王。”
扶苏站在战车上,忧心忡忡地望着战争留下的疮痍。他的黑色长袍在风中飘扬着。
明明站立在天地之间,可是神色却又痛苦不堪。
像是被人长久地困在笼子里的狮子。
这位少年也曾上过战场,他知道战争的惨烈。
这样一片城郭前,房屋众多,可见当初战役来之前,家里人都走空了。而战役发生过程中,多少楚人、晋人又死在这里。
他们这一路过来,见到了无数战争遗址。
只是论实际情况,这十几年来秦国和赵韩齐魏四个国家爆发的战争规模更庞大,战争场面比之过去更加惨烈。
但是绝不会比过去几百年春秋战国剔除掉秦国互相征战的次数多。
这就是大一统的意义所在。
天下只剩下了一个国家,再也不需要爆发战乱了。
六国的人,在看到秦国一统天下之后,何尝不是都是惊讶,震撼,却又陷入深深的迷惘。
“太子,您在想什么呢?”蒙毅忍不住去问。
“我在想,持续了七百年的战争,真的就结束了吗?”
蒙毅笑道,“当然结束了啊。您都来整饬诸子百家了。”
冯敬望着蒙毅,只是摇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蒙毅大为惊愕,冯敬居然敢和他这么说话。
“何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太子说过,有形的战争结束了,无形的战争却还在继续。人心纷乱,未来天下还会有战争。”
冯敬双手环胸,他们这次前去的任务,可大可小。如果是为了完成任务的话,教训教训诸子百家就是了。
可如果真的为了安定天下,那恐怕还要做很多事。
蒙毅自然惊诧,“这怎么会呢?我秦军百万之兵,谁敢不服!?”
两人争执,倒也有方寸,不过目光凛然而已。不至于像街边的妇女吵架,弄得脸红脖子粗。
“太子,您真的是这么看待天下局势的吗?”
邵平觉得扶苏这个人很厉害。
现在秦国上至君王大臣,下至庶民小儿女,都沉浸在天下一统的喜悦之中。可是太子却一反常态,十分冷静不说,甚至还忧心忡忡的。
这样的人,是绝对的智者。
刘季也觉得扶苏这个人不可思议。他是怎么做到年仅十九,竟然有着像一个耄耋老者一样的智慧。他的智慧好像是泉水一样,取之不尽。
“按照太子的说法,未来天下还有战争。”刘季忍不住站出来问。扶苏这个人,果然和传说里的深谋远虑。
只是他这个人还真是矛盾啊。一边有着那么愚蠢的理想,想要通过教化来使得天下人人都精神升华,提高做人的档次;一边却又清醒地让人发寒,理智地让人胆颤。
扶苏只是冷声道,“不但还会有战争,恐怕还是不小的战争。”
一众秦国人都开始面面相觑。
“可是,大王灭掉了六国,天下已经太平了啊。”对蒙毅来说,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庶民的疾苦。所以他所看到的,永远都只是世界美好的那一面。
扶苏下了马车,捡起一块石头,丢在了一边的潭水里。
顿时,整座潭水都起了变化。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潭水底部的泥尘全部飘了上来。
水塘里的鱼儿、青蛙,也全部四散而逃。
“在这个时代,每个孩子从小时候起,他们听的可不是什么狐狸和鸡的寓言故事长大,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他们听到的就是数之不尽的战争故事。”
“那些诸侯王如何深谋远虑制定国策,谁是英明睿智,谁是蠢笨如猪。”
“那些将军们在战场上临危受命,随机应变,谁笑到了最后,谁兵败潜逃,谁又自杀殉国。”
“那些士人们在后方苦心孤诣,频出阴谋诡计,双方都竭尽才智,谁比谁更高明。”
“他们创造出来一个又一个辉煌的军事战役,一场又一场阴谋盛宴,个个都波澜壮阔,扣人心弦。”
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些将军们的威名,自然远远超过了君王!
人们都崇拜在战场上取得胜利的将军。
“在大人们毫不夸张的描述下,每个孩子从小内心就树立了一个志向——做个英雄。”
“这个时代的人,不畏惧死亡,只怕活着没有意义。”
“在人们的家园旁边,不出百里,必定有一处战争遗址。而伴随着战争遗址的并列的,就是一座座土堆坟丘。”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别说君王不把人的生命当回事,就是很多人自己都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
可怜当时天下母亲的心啊!
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在家中一把屎一把尿,把和刚生下和猫、猴一样大的小婴儿,养成健壮高大的男人。
可是他们长大后,却冲向战场,被人用剑砍下躯干,用箭射中心脏。
这就是战国!
每一具静静躺在地上的尸骨,千里之外,都有一个母亲疼的撕心裂肺,又或者明知道回不来了,还要坐在家中院子里等待他。
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自然满心的怨恨。
“疆场上的战役结束了,你以为这些就结束了吗。”
“当然不!”
“战争中造就的孽债,战争之后毒害才刚刚开始波及!”
“失去了母亲的儿子,难道乐意看到其他的母亲每天都和他的儿子其乐融融吗?”
“因为战争失去了亲人的一部分人,他们不愿意看到其他人家里其乐融融。会用其他的方式想方设法让其他人也不得安宁。所以谣言肆虐,丑闻不断。”
“没有父亲庇护的儿女,难道不会被有父亲庇护的儿女欺辱吗。”
“在别人拳打脚踢下长大的儿女,又凭什么要求他们做个正人君子,作奸犯科,基本上都是这么来的。女儿无人保护,更不要说约束教养。所以女闾里出现了更多吃人不吐骨头的美女。”
“战争之后,前一段孽刚造完,可是像波浪似地,仇恨和伤害被传递给更多人。仇恨酿造更多的孽债,然后孽债继续创造仇恨。”
“循环往复,众生共业。”
“固然战争之后活着的人占据大多数,可是谁也别想逃过战争的余波。”
人与人之间不敢再互相信任,人与人之间也不敢再言爱。也可能是,生下来就不知道爱和信任是什么。
“前人给他们创造的时代就是这样,他们能在这混乱的时代里做什么呢。”
“在泥潭里挣扎?只会陷得更深罢了。”
嬴政统一了天下,但是这个方式非常暴力。
在人家居处,几乎看不到成年的壮丁男性,大多数都是妇女小孩。
他们看到秦人时,有的畏惧,有的愤怒,有的迷茫,有的冷漠。
嬴政结束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但是春秋战国乃至秦一统天下造就的烂摊子,已经越来越大,不可收拾了。
“未来的天下,第一,犯罪激增。第二,家庭失和。第三,民生凋敝。第四,百业萧条。”
众人都沉寂下来。没有人再站在死人的尸体上嬉皮笑脸了。
人死了,业还在,怨恨还在。
蒙毅吞了吞喉哽。他们出发前,咸阳城里还一片喜庆,热闹非凡。
大王接连开设宴席,和功臣名将们庆贺。
更让蒙毅感到害怕的是,还有十万十万的壮丁从各地被拉过来做苦力,无数的财富都被拉到咸阳城。
蒙毅顿时感到大王很危险。
“我这就书信一份,告知大王这里的情况。让大王加派人手,前来……”
邵平拉了拉蒙毅,“大王和群臣正在庆功。你若是你这个时候送信过去,你觉得大王还能高兴的起来吗?”
蒙毅闻言又开始迷茫起来。
大王好危险啊,只是仔细想想,就算大王冷静下来,派人来又能做什么呢?
蒙毅忽然意识到,秦国人好像只会打仗,讲法。
蒙毅的祖父还是齐国人,但是到了他这辈,可就自认为自己是地地道道的秦国人。他厌恶一切指责秦国的声音。
当他想明白这一点后,顿时感觉那些堵塞淤积了许多年的沟槽忽然间就畅通了。
这就是太子启用了那么多六国庶人的原因。
蒙毅望着这些六国人,对扶苏从原先的不理解,一瞬间转成佩服。再看刘季、夏侯婴、曹参、吕泽几个人时,蒙毅也没有了那么多的抵触。
而刘季、夏侯婴、曹参、邵平,这些人也是第一次听扶苏主动分析天下局势。
此前扶苏虽然招揽了他们,但是从没有说过让他们报答的话。
这是第一次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事。
是的,这是在给扶苏收揽下的臣子定未来定方针了。
几人听了,都热情澎湃起来。
就是灌夫也跟着高兴,虽然那些事情全部都在他的职责范围之外。
尤其是刘季,他就知道,老天生他就是来让他来做大事的。
虽然队伍里多出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某个嬴政的信徒莫名就加入了扶苏的臣子嗨起来。
“太子,那我们要怎么做呢。”
“让六国人看到我秦国力图使得天下太平,让所有庶人都过上安居乐业幸福生活的诚意。随后就是等待六国庶人配合我秦国,接受我秦国的律法,文书,大一统思想。”
众人一脸茫然。
“什么叫做让六国人感受秦国的诚意?”
——
当天下午开始,随行车队五千人这就开始在濮城周边的地方收敛尸骨。
这是一座古战场,很多战壕都遗留着,废弃着,兵戈散乱,有的尸骨没有被当时打扫战场的人找到,一直留在草窝里,又或者是石头后面。
往往就是这些被人杀害死在了隐蔽之所的人,因为连尸骨都找不到,所以生死无从证明,让家里的母亲和妻等一辈子。
在秦朝初建的时代,其实殷商时代迷信鬼神,信奉灵魂的思想仍旧深入人心。
所以在人死后,为人收敛骸骨,入土安葬,就等于是让在外漂泊的孤魂野鬼有一个安息的地方。
此举意义非常。
如果说扶苏第一次做打扫战场,收敛尸骨的事情让众人感到假惺惺,是在政治作秀。
但是上一次楚国战场上,扶苏做了同样的事情,已经足够让那些非议他的人被打脸。
这一路上过去,扶苏更是带着所有随行军士收拾所有途径的战场遗址。
路上见到尸骨,也都要先查询身上是否有身份遗留的证明,有名字的,就为他用木牌写个碑。
虽然简单,可是在世人的眼中,这是给那些回不到家的灵魂安了家。
至于之前的战壕,破坏的城墙,在秦国这些汉子手下,不出几个时辰,立刻就把昔日残酷的战争场面给收拾妥当了。
傍晚的时候,秦国的士卒望着这些被他们打扫清理,彻底‘毁尸灭迹’的战场。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腾起不一样的情愫。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可是却又发自内心的喜悦。
给一百年都流离失所,无处可归的鬼魂们安个家,好像比赚得军功回家更有意义。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其实在扶苏带领下的秦士,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往好的方向转变了。
他可是曾经两次大破楚军的男人,秦国的荣耀。
有了扶苏的带领,秦国士卒眼里渐渐地有了其他东西,比如守护、帮助,不再是过去一昧的老三样杀伐、掠夺、军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