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风华东有扶苏

第五百九十七章 铁幕垂河 (三)

    “我之前和你说过很多次,现在的魏人和以前不太一样,你一直不愿意信,还觉得不越过燕山将战场推到长城脚下是我畏敌怯战...我觉得现在你应该信了。”

    山坡上的望楼顶端,辽军主帅耶律斜轸看着山隘口那如同修罗炼狱一般的厮杀情形,没有回头,然而站在他身后的皮室军主将萧斡里剌却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然而他终究没有继续嘴硬下去,只是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将战线往山隘内一推再推的魏军重卒,叹息道:

    “怎么就到了今天这一步?”

    “原因么?我也想过,”耶律斜轸摩挲着望楼的扶手,淡淡说道,“一开始觉得是那种火器,天雷,火枪,火炮,短短几年魏人便弄出来这么多新鲜玩意儿,走了这种狗屎运,翻盘很难么?”

    “我们为什么不学?”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不是不学,而是学不会。”

    “怎么可能?”

    “首先是仿制,你应该知道,在南京道失陷之前,枢密院就在做这件事了,但问题就在于,仿制出来的只有六七成功效,真正核心的东西魏国捏得很死,你别看他们全军都有这东西,然而那些都比不上最新的...也就是所谓神机营用的那种,更可笑的是,单是天雷火枪就模仿不出来了,火炮就更不用提,上次枢密院召我们回去的时候你也在,你忘了他们弄出来的火炮要比魏国的整整大了两三圈?那玩意儿别说拉到战场上了,怎么架稳都是个问题。”

    “但只要大批量仿制,数量总是可以弥补缺陷的。”

    “是啊,”耶律斜轸叹了一声,“我大辽带甲百万,要是有百万火枪,魏国的火器强一些又何妨?然而你却忘了,从还在草原的时候,大辽就缺铁,缺铜...但更要命的是,有些辽人不愿意看到火器在辽国泛滥。”

    “怎么可能?”

    “如果你能想明白马政能让那些人捞多少钱,而列装火器又要从他们手里分走多少,你就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守旧’了,更何况在许多许多人看来,就算不需要下大力仿制列装,魏国也不会是大辽的对手...然而只有我们这些在前线打仗的莽夫才知道,这种想法有多可笑,朝廷里那些老爷,向来都喜欢把屁股底下的椅子盖在脑袋上装看不见太阳。”

    手握近万重骑,在辽国堪称中流砥柱的萧斡里剌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居然...是这样。”

    耶律斜轸的脸色很沉重:“当然,除了火器之外,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辽国年轻一代越来越废物,比如汉姓越来越不满于现状以至于偌大两京四道居然无兵可用...但这些原因都是外在,真正让我觉得棘手的,终究还是魏国变得太多了。”

    萧斡里剌看向山隘口道:“的确,二十年前,我根本想不到会出现这种魏人对着辽人冲锋的场景...还是在这样的山隘,这样的兵力对比下,以前的魏人要聪明很多,知道惜命,看起来要死要输的仗就不愿意打,让儿郎们上马冲个来回,一场仗就打完了,可看看现在?那顶在前面的魏人,几乎就没想着要活,就算是让我手下最精锐的兵去打这样的仗,怕是也不会有这么高的士气。”

    “二十年前?”耶律斜轸嗤笑了一声,“哪儿有那么远?五年!五年前的魏人,还是那副脊梁骨被打断的怂样,那时候的大魏,才真的是可以被一战打没半壁江山,只要输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无数次!那时候大辽要不要南下,只看国内形势,看出征耗费,但绝对不是看有没有希望打赢。”

    “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

    “...”耶律斜轸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可能恰恰是之前太窝囊,所以在有了赢的可能性,而且还确确实实赢了很多场之后,才会让魏人有北伐的信心和死战的勇气吧,你知道的,有时候温顺的狗和疯狗之间存在的差距,仅仅只是能不能吃到肉...但偏偏魏人就是在这几年里,尝到了肉味,换你你也疯。”

    萧斡里剌皱紧了眉头,看向前方的背影,他察觉到了些什么,沉声道:“我从你的话里听到了些不好的味道...你是主帅!若是你都没了打下去的信心,燕山怎么守得住?好歹有十来万大军镇在这里,我的皮室重骑也在压阵,你在担心什么?!”

    “我在担心什么?”

    耶律斜轸低声呢喃了两句,好像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萧斡里剌的话确实提醒了他,这个时候任何人都能露怯,唯独他不能,因为他是主帅,因为他镇守燕山背后便是连接草原的中京道,他可以东想西想,但却绝不能恐惧。

    “你是对的,”他说,“传我军令,后队上前,再有退半步者,斩!一定要把魏人在隘口中段拦下来!”

    ......

    “压上去!”

    “辅兵呢?辅兵在哪儿?!把我往回拖,我腿断了!”

    “你他妈的,射准一点,别打着自己人!”

    “杀啊啊啊啊啊!”

    惨烈的肉搏战在隘口上演,近万悍不畏死的魏军重甲步卒冲过了隘口的障碍物,冲过了密集箭雨压制的区域,也冲过了数千持刀的凶悍辽人,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辽人仓促堆起的连绵石垒矮墙,当最前方的魏人来到那矮墙前时,迎面而来的是辽国宫帐军砸击而下的狼牙棒。

    是的,狼牙棒。

    所谓宫帐军,便是辽国最为悍勇的步卒部队之一,虽然辽国向来以骑兵闻名天下,但这宫帐军的士卒乃是选自草原甚至天下臣服于辽国的各部最为原始悍勇的辽人,可以说他们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真前卫,茹毛饮血,悍勇无匹,能在最危险最恶劣的环境生存下来,那么到了战场上,自然也能成为最凶神恶煞的刽子手。

    已经杀进隘口甚至前冲了很长一段距离的魏军重甲步卒就像迎头撞上一面坚不可摧的屏障,最前方的魏军士卒几乎一瞬间就死伤惨重,那些极为高大凶残身上还带着原始蛮荒气息的宫帐军士卒所用的狼牙棒既钝又沉,在平日的战场上对比起长刀甚至会显得可笑,然而在这一刻却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因为重甲步卒恰恰不惧劈砍,只怕砸击,而这些蛮人挥舞的狼牙棒甚至带着呼呼的风声,每一次落下都有魏卒吐血倒毙,而最为关键的是两侧山壁也出现了许多弓弩手,那些一开始就退后的辽军士卒找到了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开始放箭,这个地形对于魏军来说,简直无异于冲进了一条开口的口袋,只要一刻冲不破眼前宫帐军组建的防线,那么就会多挨一顿狠打。

    “让开!”

    满脸是血的丁良弼拨开护卫着自己的亲卫,看着那道石垒矮墙的防线目眦欲裂,今日强攻山隘甚至杀进来这么深的距离,对于以往的魏人来说或许是个了不得的战绩,但显然还不够,丁良弼握着刀的手轻微颤抖,然后又立刻坚定了下来。

    “继续顶上去,”他说,“再来些不怕死的,石墙算什么?宫帐军算什么?今日便要让辽狗知道,我魏军步卒,才是天下第一!”

    军令传下,原本就厮杀混战在一起的阵线立刻变得更疯狂起来,持包铁木盾顶在最前方的魏卒几乎是不要命地前压,就算被狼牙棒砸击,盾裂者也以肉身死死卡住辽兵的武器,为后方同袍创造劈砍间隙,混战到这种程度,如果不是有着石墙作为划分,或许士卒连敌我也不一定能分清--然而魏卒们终究找对了挥刀的方向,那一个个死去的人哪怕面目全非也在死死看向北方,宫帐军虽然一向以悍勇出名,但在看到魏人如此悍不畏死的气势下,阵型也出现了一定的混乱,如果不是后方传来不准退一步的军令,如果不是督战队的刀就悬在头顶...或许他们也会忍不住转身逃走。

    放眼望去,整个山隘口能铺开的范围内,几乎挤满了两色铠甲的士卒,战线不断地推进又被推回来,肉眼可见的每一个人都在不停地挥刀、战死,有别于以往宽阔的战场,这片山隘让双方的兵力都无法完全铺开,也让士卒没有了多余的选择,要么砍死眼前那个人,要么让敌人把自己砍死,最可怕的是,随着辽人的令旗一挥,峭壁除了弓弩,居然还出现伏兵推下了滚木礌石,最前方的大片魏军立刻被碾为肉泥,尸堆居然高逾三尺。

    不能再拖下去了,要不然这场攻坚就真成了笑话。

    “我草你们妈!”

    一道人影拨开盾兵,从人群的间隙里冲出来,他赤红双眼,嘶喊着不成调子的骂声,挂着满身的天雷扑向那些低矮的石墙,立刻有辽人面色大变想要后退,但却晚了一步,剧烈的轰鸣声响彻了山隘,盛开的血色烟花里,第二个、第三个...无数挂满天雷的魏卒站了出来,冲向了对面的辽人。

    每一声轰鸣,都会在绞肉机般的战场清扫出一片空地,原地留下一个个坑洞,烟尘散去,那些石墙与宫帐军士卒都消失在了原地,连绵的惨叫哀嚎响起,原本坚不可摧的防线在这一刻破开了巨大的口子。

    哪怕再悍勇的辽人在这一刻也产生了一丝惧意。

    率领着前军中军同样展开对山隘进攻的李易坐在马上,脸颊抽动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拔出剑,冷冷道:

    “传令,山隘隘口、中段已破,全军压上,逼辽军从居高临下转为平地混战,辽军已经胆怯,我军必胜!”

    而在更远的地方,目睹着无数士卒如同乌云缓缓压上这道山隘,一个个如同蚂蚁一般的士卒在挥刀,在战死,只为了打通这道天堑的顾怀,同样轻轻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