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阿依斯冰宫

阿依斯城。

冰宫前门可罗雀,厚重的冰门呈现深邃的蓝,完全冻结了外人尝试窥探的视线,在阳光下挥发几不可见的雾气,触之冰凉。

钟颜盛装打扮,穿一身绫罗绸缎,头罩雪冠,伸出润白的手,轻轻推门。

只见这扇门往内推动,却是如一股炊烟倏然散去,露出富丽堂皇的殿内,这冰宫全数由纯澈稀罕的冰块打造,穹顶飘着雪花,却是不冷,地方广阔,内里不凡,可谓步步生玉树,道道镶珍珠,窗牖泛虹彩,浅雾萦顶层,堪为缥缈地盘,胜似天下仙境。

钟颜习以为常,举步迈入,身后跟随着亦步亦趋的钟异尘,朝向宫殿中央的王座。

他们入殿一段距离后,就有雪花飞舞,自行在门沿积聚一层,结成牢固的门,隔断了门里门外。

钟颜龙行虎步,气宇轩昂,步履稳健却如飞,少顷便见得王座上闭目养神的女人,矮居一阶的苏昊,以及台下吵得热火朝天的群臣。

她甫挨近,那群家伙即刻住嘴,面面相觑,一齐抱手,尴尬地立在一旁。

苏昊望过来,眼神一亮,使用魔力将手握的拐杖冻在原地,抬起不甚灵便的右腿,稍稍靠近一步,尤其热络地问候:“姐!”

“嗯。”钟颜不咸不淡地应了声,走到阶前,面朝侧靠王座的女人,钟异尘则悄然融入群臣,不发一声。

但见那女人披散着雪一样的白发,睁开了水晶般浅蓝剔透的眸子,面容圆润大气,轮廓艳丽却端庄,形体慵懒而不散,好似雪原腊梅,冰铸春花,实在是万里难得挑一的美人,唯有些许面颊的皱纹体现了她所经历的风霜。

“母后。”钟颜郑重地俯身行礼。

“回来啦。”

钟晴雨轻声应答,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冰阶突然升起一座椅子,样式和王座大同小异,就立在钟颜旁边。

钟颜昂头,打量站在阶上的苏昊,不动声色地扫视群臣各异的神态,便撩了下摆,端然正坐,从容自若,喜怒不形于色。

见她入座,钟晴雨淡淡开口:“继续。”

群臣一个激灵,立刻哄然。

“那鸱吻椒图现身的时机地点好生可疑,分明是御兽背叛主人,和那兽阙海的反贼结党谋逆,意欲诛杀契约主,不义攫取自由之身,同时削弱我人类势力,助长它们不开智的气焰。弦月的五阶定海神针不就因此受创?怕是以后剑拔弩张,要不好受。”

“各位,我有异议,兽类虽建势力,规模甚微,一国之力便能轻易覆灭,它们怎敢堂皇挑衅人类呢?”

“轻易?怕是已然成了气候,再姑息无视,是养奸作伥矣!”

“呵,你也说是‘兽类’,它们何从聪明至此,莫不是如今正为区区一役之功得意忘形呢!”

“附议,纵容它们一次,难道要纵容第二次?观那弦月禾宛,恐是濒死的伤势,应龙圈僻海为宫时,谁曾料想它们能达此等实力?韬光养晦必为大患,我寒刺也仅有钟晴雨阁下这一位拔尖罢了,损失不得,不趁现在,难道等逆反的野兽康复吗?”

“可我寒刺几十年来中立于外,不曾招惹祸端,这番论述不妥。”

“不妥?苏昊殿下为自保而先发制人,要取宣家三子性命时,我寒刺还能中立?”

“你这是对英明神武的殿下不满吗?”

“晖炅非宣家一言堂,宣家亦不会为一在外子嗣同我等交恶,何况苏昊殿下在外漂泊已久,只因宣家三子周遭护卫监视目光增多,就认定要落敌手,而使夺命诈计,未免反应过激。”

“反应过激?苏昊殿下恰好落在晖炅关隘,尔等以为巧合?那可是与钟颜殿下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那晖炅莫不是狼子野心,妄想取我寒刺之权!遑论殿下忽闻身世真相,心神动荡,天人交集忽有预感,使计有何不可?”

苏昊突然咳嗽。

群臣为之一寂,就连提出反对的意见的臣子也即时过了这篇,转而讨论他事。

“事已发生,赘论于事无补,此会重点在于寒刺此后对兽阙海之态度。”

“对待兽类,无需留情,此世为人类之大世,要那狂妄水尊付出代价。”

“逆乱海兽,剥皮抽筋;鸱吻椒图,拔除龙骨。”

“万一水尊要争,奈何?”

“那便争,纵是神龙也只一头,怕它不成?”

“若是水尊要磨?”

“那就磨,它兽阙海安生,我们尚能容,这般猖狂,还需等?”

众臣的态度愈发激进,钟颜目光变冷,但王座上的钟晴雨和苏昊面不改色。

在三者的沉默中,臣子们一改话锋:

“我寒刺开北海正需劳力,海中鱼兽似乎合适,国内贤者御兽有缺,不失为一适宜时机。”

“善。”

“兽阙海内资源,我寒刺必争至少三成。”

“善。”

“钟家子弟,自是契约海中稀罕冰兽,叛逃之类,也由我等送还诸位强者。”

“此为大善。”

“……”

大臣们渐渐谈得不可开交。

钟颜坐着不动,倏然扭头。

苏昊不知何时下了台阶,拄着黑檀木杖,款款走近钟颜,他未言先笑,柔声道:“姐,那些大臣咬文嚼字的,挺有意思。”

“嗯。”钟颜答应着,转眼觑向母后,发现她又躺了回去,闭上眼睛,仿佛与外界无缘。

虽说她态度冷淡,苏昊却显得颇为热情:“姐,我听说,你要杀的一个人逃了?”

钟颜忽而看他:“怎么?”

苏昊笑而不语。

钟颜明显地皱起眉头,打了数次交道,她其实很不喜欢这个自小失散,半大后认祖归宗,看着贵气亲切,实际心思诡谲的亲弟弟。

像是垃圾道旁的脏污的积雪。

苏昊对她的表情视若无睹:“姐,他是如何逃走的?”

钟颜深沉地注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苏昊耐心十足,娓娓道来:“你引发的雪崩声势极大,我在城外的雪峰头都能察觉,这样的雪崩下还能捞出人的,实力应该不低。荒郊野外,雪中施救,能施救的应该不是普通居民,而是行伍中人,而且是比较游离、不服管教的行伍中人,姐,你总该想到的。

“各国动作不休,主星局势将乱,置身行伍而不尽心,出野施救不问来历,这等‘人才’,不该多加训导、为我军中树立‘楷模’吗?”

钟颜严厉道:“这不是你目前该管的事,你自襁褓时离家,刚回国内,先安家熟悉城内,好好照顾母后吧。”

苏昊勾起调皮的笑容:“妈妈她没有意见。”

钟颜不禁望了钟晴雨一眼,没有得到回应,更加心烦意乱。

正在这时,群臣安静下来,苏昊见状,回归原位,钟颜坐在冰座上,和睁开眼睛的钟晴雨遥遥相对。

钟晴雨的眸子里,歉意一闪而逝,随后,她说:“那大体按照此次商讨的结果实施,钟颜,你留一下。”

本欲开口的钟晴雨稳下情绪,目睹群臣退出冰宫,苏昊登阶同母后相拥片刻,对她笑着点头,跟着离开了宫殿。

人都走了,雪花依然在飘。

钟颜迫不及待出声:“母后,但凡采用新编撰的练兵法的营地,都出现了透支士兵身体、毁坏冰属环境,附近结晶火花高发的情况。”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钟晴雨略显疲惫地说,“各地形势紧张,我们又绝无可能交出小昊,与晖炅交恶无可避免,自然要加强军备,颜儿。新练兵法固然会造成一些损伤,但更能利用冰雪,保住寒刺的子民和疆域。”

钟颜沉默了,眉头拧得死紧,忽然道:“母后,你还为父王的死而愧疚吗?”

她的言语极其直白,令钟晴雨一怔,而后仰头望着冰晶的天顶:“也许吧,小昊跟他简直一模一样。这两年,我常常想,若是我当初多给予一些耐心,他会不会表现得不一样,也不至于让我为顾全大局亲手杀了他。但是,颜儿,这与我做的决定无关。”

她平和的目光落到正襟危坐的钟颜身上:“当初小昊归来,为考校你们二人,他留在寒刺,而你去往晖炅历练。不到一年,群臣便被他收拾服帖,而你自小就与诸多臣子关系不和,即使长大,也是以势压人。小昊你比更会御使我寒刺的臣子,对吧,颜儿?”

钟颜觉得憋闷,似是不太服气:“那帮老家伙很奇怪。”

看着女儿难得的情绪化的表现,钟晴雨微微一笑:“还有一件事。”

“我哪有那么多点不如他?”

钟晴雨道:“若你继位,你会对他如何?”

钟颜默然。

“小昊城府很深,但有一点我能确认,”钟晴雨软下语气,“若他继位,你和他一定能够共存,这是我的私心。”

钟颜忽而起身,一拍座椅,那椅子化为飞雪,翩然掉落。

“若你心有不服,自然可以竞争,我很期待。”见状,钟晴雨神态柔和,补充道。

“当然。”钟颜白了母后一眼,携着寒风白雾,毫无礼节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