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同类(12)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

所以,当真的听到钱三真的搞定一切,并且替背后那位名字十分晦气的神秘投资商约她见面敲定细节时,她的心中已经毫无波澜。

叶青釉短暂而又干脆的处理了此事,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约定的地点——

一间地处幽巷中,招牌都有些模糊不清的茶楼。

茶楼就是茶楼,并无什么外头落魄,内里别有洞天的玄机。

外头落魄,内里跟更加落魄,一方不过三四十平的室内摆放着十几张木制桌子,随处可见掉漆,以及瘸腿的椅子。

甚至地上,墙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黄色污垢。

叶青釉推着轮椅缓缓进门,由于地方太过狭小,险些撞到了桌椅。

桌椅声一动,那头穿着背心,胡子拉碴的秃头老板立马接了一句:

“一套桌椅五百。”

叶青釉心中念叨了一句‘什么银打的桌椅要五百’,一抬眼,便瞧见了钱三与背对着门口而坐的几个身着休闲装扮的男人。

钱三与她对上视线,脸上原本谄媚的笑意顿时又扬了扬,站起身,迈步朝叶青釉走来:

“叶师妹,你来了?”

“身体还没大好吗?”

叶青釉原先还蛮轻松的吐槽言语顿时咽了下去,越过对方的肩膀去观察那几个正在同老板点茶的男人,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

“伤筋动骨好得慢。”

钱三原本也只是客套,又寒暄了几句,立马往后一迈,握住了轮椅的把手:

“没事,你能来就很好,我推你去见eris先生。”

几步路的事情,叶青釉自然也没有意见。

轮椅缓慢推动,来到了一个角落。

她也终于见到了这位给足钱三信心的神秘投资商的真面目——

为首的男人,也是个华夏人,约摸在四十岁上下。

虽然眉眼容貌并无什么出挑之处,可周身闲适松弛,气定神闲。

任是什么都不懂的人,也能看出几分不凡。

仅是一眼,叶青釉就明白为什么原本在师兄弟中最为圆滑的钱三,为什么有胆子敢跳出来同大师兄赵一唱反调。

有些人光看气质,与普通人的差别,就仿佛鸿沟一般。

为首的男人见了叶青釉,并没起身,只是略略含笑,伸出手,用一口流利的中文问道:

“叶小姐?”

叶青釉瞥了一眼钱三,同样伸出手去,握住对方:

“还是叫我叶女士吧eris先生。”

毕竟,虽只有两字之差,可在她的心里,她早就已经嫁给过想嫁的人了。

那头脸色不变,只是也看了一眼钱三,没有过多的疑问,自然而然的下了台阶:

“叶女士,很高兴见到你。”

“我是外籍华人,不过在国内就别叫的太生疏了,我姓许,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许先生或者许叔。”

“请问要喝些什么?不用为我节省,我们喝些东西慢慢聊。”

叶青釉看了看尚且空空如也的桌面,又找了找四周压根不存在的菜单,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好在,模样粗犷的秃头老板的出声,及时缓解了尴尬:

“别在小姑娘面前充老大,你真要请客就直接把单点了。我们这里最贵的茶也就十块,茶点一律十五,烧鸡烤鸭我出去现买,价格另算,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能有什么需要节省的?”

沉默。

无尽的沉默。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等了几息,老板挠了挠脑袋:

“四个男人半天都没点一杯茶,我这个体重站着也是很累的。”

叶青釉险些直接笑出了声,原本对这破落茶楼老板的好奇又更多上了一份,抬头定睛看了一眼,却瞧见这不修边幅,胡子比头发多的老板不知为何,竟有几分面熟。

可也没等她想起这人是谁,余光一闪,就见钱三急急忙忙的站起身,将老板拉远了些:

“你这老板怎么回事!”

“这一桌谁不是有点身份的人,手指头动动把你茶楼买下来都不算什么,我们谈生意,你老老实实点单就是了,还插什么嘴?!”

那老板也颇有几分不耐,挥着手掏了掏耳朵:

“你们都混到在我这茶楼里面喝茶了,还能谈什么大生意呢?”

“爱喝不喝,不喝我也不赚你这块八毛的,你们走就是了。”

钱三简直被气到七窍生烟,瘦的猴似的他挽起袖子看模样就要同老板理论。

不过很显然,许先生带来的两个人也不能干看着,于是立马站起了身。

这一回,又令叶青釉开了眼界。

那两个人解决冲突的方式着实是有些特别,既没有拉架,也没有去帮明显是一边的钱三,而是掏出手机,往收银台的二维码上扫了两千,方才一左一右的出声道:

“不要打架。”

“老板,和气生财,钱已经过去了,我们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你这里的特色,你看着给咱们上茶吧。”

金钱落地,万事太平。

两人重新一左一右的坐回了许先生身边,老板也美滋滋的摸着脑袋去准备餐食,只有钱三,停在空中的拳头落也不是,收也不是,看着颇有几分尴尬。

叶青釉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许先生乐呵呵道:

“叶女士不要介意,这里虽然环境差一些,但是我上次也来过的,茶点非常不错,而且最重要的是,店长没装摄像头,非常适合咱们聊事情。”

叶青釉有些忍俊不禁:

“许先生,你们的做事风格,真的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来之前,她曾几次猜测过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有如此胆子无视律法,答应这次的‘合作’。

猜来猜去,无非也就是与为非作歹,违法乱纪,专横跋扈有关。

甚至叶青釉也做好了若合作不成,还会武力威胁的准备。

但今日一见面,对面着实比普通人还要‘讲道理’。

与之相比,在茶楼里点单都能和老板吵起来险些动手的钱三,当真平白多了几分跳梁小丑的模样。

许先生十分温和,也笑了笑:

“法治社会,和气生财,吵吵嚷嚷动手进局子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情。”

“钱兄弟说了不少你的事情,若我这两个兄弟今天真的动手,我猜只怕叶女士也会小看我们几分吧?”

他这话像是解释,又像是意有所指。

灰溜溜坐回桌边的钱三摸了摸鼻子,根本不敢对上叶青釉的眼睛,安静的像个鹌鹑。

叶青釉收回视线:

“如果小看许先生,怎么会同你们合作呢?”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叶青釉也希望凭此了却漫无目的的试探。

许先生也许听懂,也许没有听懂,笑道:

“说的也是。”

“那我也就废话少说,直接切入主题了——

我想问问叶女士,你提供的那个墓葬位置,你是通过什么方式知道的?”

这个问题有些刁钻,但叶青釉并非没有想过。

心中念想流转,叶青釉当即便说出了那个早早就已经想过无数遍的答案:

“水盂,一个来自于宋代的水盂。”

“我原先供职于龙泉古瓷研究所,正巧研究过一些古瓷,在那件瓷器上发现了一些特别有意思的东西,水盂上的纹路看似杂乱无章,但是只要细细剖析,就能发现很多东西”

叶青釉凭借着自己对瓷器的精通,举例了数种自古以来常见的瓷器藏信息法,例如纹饰,堆塑,以及阴阳壁等方法,末了才道:

“至于那个水盂具体是哪一件,并且如何分析出信息,这和我的独家仿瓷法有关,恕我无法告知。”

许先生几人始终聚精会神的听着,在叶青釉说完片刻,确定没有后续之后,方才伸出手,在身旁其中一个男子的手中接过一份档案袋打开,抽出里面的文件递给叶青釉:

“请问是这个水盂吗?叶女士。”

叶青釉反应了一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心头一跳,下意识朝文件上看去。

文件上入目所及,是各个角度拍摄的瓷器照片打印件,文字部分则详细记载了瓷器的各处尺寸,以及用各种精密器械测量的结果。

而那件瓷器,正是鸳鸯水盂。

这一瞬,叶青釉只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生了出来,直冲天灵盖。

没有记错的话,王师弟提供的借阅表中,确实是有两次借调记录。

按照常理来说,确实无法排除有人先叶青釉一步,将鸳鸯水盂上的秘密发现的情况。

可关键是,叶青釉所说的“秘密”,根本就是假的!

既然鸳鸯水盂上本身并没有任何秘密,为什么会有人在叶青釉之前注意到那个鸳鸯水盂,并且准确的猜测到了她会说出那个答案?

要知道,那两条借阅记录里,最晚的那一条,距离现在,也得有一年的时间了!

什么人会如此在意鸳鸯水盂,关注到与之相关的事情,并且准确无误的找到叶青釉?

排除掉不可能的选项,剩下的一个,哪怕再离谱,也是正确答案。

叶青釉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不过仍是凭着一丝定力,以极快的速度镇定了下来:

“对,没错,是这个水盂。”

许先生没有丝毫意外的点了点头。

这个已经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揉了揉眉心,让身边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带着钱三离开桌子,退到一个不远,但也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方才朝向叶青釉低声道:

“那就好,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女士,或许,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通常这种情况,说出这种话的人,压根就从没有想过有人会提出异议。

叶青釉对此保持缄默,这位许先生果然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只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叶青釉震了个心肝颤:

“一年多前,我经历了一场车祸,梦里,我成了一个名叫越缜的孩子。”

【越缜。

我的名字,叫越缜。

缜者,緻也。

初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大概能明白,原身的亲生爹娘对自己到底有多用心。

只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们。

听族中长辈们说,母亲随着父亲赴任滇南,突遇水患,两人在任上齐齐殒命,只留下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

而我,就是那个孩子。

按照常理来说,我应当会遇见狠毒残忍的叔婶,偏心眼的祖父母,觊觎遗产的族中长辈,或是争相攀比的兄弟姐妹

但是我一个都没有碰见。

越家本家有三房,除却早死的爹娘,还分别有两个叔伯。

三叔早死,未留下子嗣,家中便全仰仗二叔操劳与二婶的母族帮衬。

而他们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二弟与我只差五岁,可我五岁之时,他还在二婶的腹中。

时人少见有怀着自己血肉,还下死力气关心其他人孩子的叔婶

可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二叔那时尚且年岁不长,还未蓄须,每每领着我穿越回廊,直达族学,便会摸着我的头谆谆教诲,虽性情严厉,可尺子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比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好上几分。

他与二婶感情甚笃,若不是他送我上族学,我便时常,日日,月月,年年,能看到怀着孩子的二婶送我去族学,再给我一份准备许久的餐食,又说上许久的话。

他们是好人。

这没错。

但他们也是无意中的恶人,极恶的恶人。

前世,‘人工培育的继承人’‘冷血无情’‘百个继承人中杀出的胜利者’这些标签常常伴随我左右。

我没有见过除了那个行将就木的继承人之外,任何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这本没什么,我可以忍受黑暗,只要不给我光明。

如果不把我当亲生孩子对待,我也能活下去,为自己寻找到一条生路,但

前提是,不能把我当亲生孩子对待。

我对砝码,公平,与交易的熟练程度要比所有未知的东西加在一起都更加熟练。

可一旦天平两端出现我不熟知的东西,一切就会如山崩一样倾倒。

我我救了出行时被流民劫持的二弟。

但他们,怪我杀了那个本就该死的流民。

我的选择没有错,也不会错。

但,天平还是倾塌了。

我失去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并且在一夜之间,多了个全新的名号。

他们叫我——

‘那个八岁就杀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