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早上八点多,考场外已是水泄不通,乌泱泱几百号考生聚在校门口,等着保安放人。
段星河四下看了看,哪有家属跟着来的,尴尬地推搡梁迁的胳膊:“你回去吧。”
梁迁不肯先走,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深呼吸:“好久没考过试了,我感受一下氛围。”
段星河忍俊不禁,随他去了,反正梁迁今天没穿西装,看上去就像个大学生。
不一会,人潮涌动,考生们开始陆续进场,梁迁再次向段星河确认:“东西都带齐了吧?”
“嗯。”
“那去吧,”梁迁单手拥抱他,像朋友间会做的那样,“加油,中午我还在这棵树下等你。”
“好的。”段星河抿唇一笑,转身融入了考试的大军。
短短几分钟,校门口就恢复了冷清,梁迁站在原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若有所失。
他回到酒店,拿起手机翻看未读消息,绝大部分都是生日祝福,有给他发红包的,有让他发红包的,插科打诨,没个正形。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朋友们聊天,不时瞄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数字,焦虑地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法考客观题分两场,上午场十二点结束,心不在焉地看了一部老电影之后,总算挨到了十一点四十。梁迁打开外卖软件订了午餐,然后拿起房卡,到学校门口等段星河。
考生们一窝蜂涌出来,兴奋的、沮丧的、沉默的,兼而有之,有个女生甚至哭肿了眼睛,不知出了什么意外。
梁迁四处张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锁定了段星河,举起手臂示意。
段星河也看到了他,微微笑起来。
“难吗?”梁迁逆着人流,快步挤到他面前。
“还好。”段星河说。
梁迁听到这两个字,扑腾乱跳的心顿时安稳了,他想起高中的时候,每当有同学问段星河考得怎么样,他也是这样回答,还好。
还好,那就是没问题的意思。
“走吧,回去吃饭,然后睡一会。”梁迁笑着去牵他的手,刚碰到指尖,突然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考生,动作便迟疑了。在他犹豫的刹那,段星河主动凑近,握住了他的手指。
梁迁诧异地扬起眉毛,段星河却神色如常,仿佛自己做的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酒店离考场三百多米,走到楼下,外卖恰好送到。简单吃过后,段星河打开书复习下午的科目,梁迁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掐着时间提醒:“差不多了,赶紧去午睡。”
“我不困,”段星河不满地抗议,嗓音软糯,像是在撒娇。
梁迁强迫段星河上床休息,像个暴君一样严厉:“下午还有三个小时呢。”
段星河拗不过他,只好脱了外衣,爬上床躺着。他闭眼假寐,皮肤在阳光下莹润发亮,乌黑的睫毛不安分地颤动,呼吸轻而悠长。
梁迁坐在旁边读一篇公众号上的律师实务文章,只看了段星河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好好睡。”他发现了段星河的小动作,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一点四十,梁迁叫醒段星河,把他送进考场。
下午的时间似乎过得快了许多,他不再像早晨那样焦灼不安,帮客户改了一份合同,回了几封邮件,不知不觉地,太阳就坠到了西边。
梁迁照旧等在那棵精神不济的行道树快,议论的声音也比中午响亮。不管未来结果如何,这一刻的心情都是如释重负的。
他接到段星河,一块去停车场取车,上了路,问他:“庆祝一下?”
段星河想了想:“还是回家吧。”
其实梁迁已经订好了餐厅,还打算带他去看电影,但是段星河表现得有些疲惫,他只好放弃原计划,打道回府。
还是有几分失望的,毕竟是他的生日,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了,总觉得不够痛快。
到了家门口,段星河退后一步,说:“你开门吧,我忘带钥匙了。”
“你忘了?”梁迁感到诧异,“看来今天是真累了。”
他用自己的钥匙转开门锁,刚推开,耳边突然炸响“砰”的一声,随后一大片五颜六色、晶晶亮亮的东西飘落在他的肩膀上。
“surprise!”方思蔓举着喷花筒,大喊:“梁迁哥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后面站着的几个人明显没有排练过,祝福说得参差不齐。
梁迁吃惊又感动:“你们怎么来了?”
姚许云逮着机会就损他:“为了给你这个大小孩过生日呗。”
梁迁扭头看段星河,见他脸上带着笑,毫无惊讶之意,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小声问:“你安排的?”
“进屋说吧,”姚南冬把家门钥匙还给段星河,笑着使了个眼色。
公寓被打扫过,布置得很温馨,一个蛋糕端正地摆在餐桌上,估摸着有十英寸。
几个人里,段小优站得最远,三亚之行令她晒黑了些,人也精神了,不像以前,眼神总是空洞飘渺的。
梁迁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赶紧上前寒暄:“小优,又漂亮了啊。”
段小优抿了抿嫣红的嘴唇,还不习惯这样的称赞,旁边的方思蔓咋咋呼呼地问:“那我呢?”
“你,”梁迁指着她下巴,“这长了一颗痘。”
方思蔓气鼓鼓地拍开他的魔爪,跑到姚南冬身边去:“干妈,咱们吃蛋糕吧。”
客厅另一侧,穿着休闲服的梁宴杰风度翩翩、儒雅可亲,正在向段星河打听考试情况,段星河回答得保守:“还可以,不知道能不能过。”
梁宴杰朗朗一笑:“没事,就算不过还有下一年嘛。”
关了灯,拉上窗帘,房间里昏暗下来,姚南冬拆了蛋糕的包装,方思蔓往上面插蜡烛,是两个歪歪扭扭的数字:27。
梁迁好多年没这么大张旗鼓地过生日了,很不好意思:“你们也太形式主义了。”
姚许云掏出打火机点了蜡烛,大家围拢过来,小火苗的光芒把人脸映成了暖黄色。
“千万别给我唱生日歌啊。”梁迁已经够尴尬了。
“我就要给你唱。”方思蔓摆出鼓掌的姿势,左右看了看,没人和她一起,只好胡乱地拍了几下,潦草地唱出最后一句:“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梁迁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
方思蔓兴奋地说:“快点许愿吹蜡烛!”
梁迁拒绝:“不用,直接吃吧。”
方思蔓撅起嘴:“许嘛!”
“那行吧。”梁迁没有闭眼,依次看过房间里的人,目光在段星河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快速默念了两个愿望。
第一希望家人平安健康,第二希望与段星河白头偕老。
“蔓蔓,你帮我吹吧。”
方思蔓“呼”一下吹灭了蜡烛,欢呼起来,一个人的音效能顶十个。
梁迁给大家分蛋糕,特意把心形巧克力装进段星河的盘子里,献宝似的:“来,心给你。”
方思蔓早就在暗中打量他们,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直了,捂着嘴嗤嗤傻笑。
“都送我什么礼物啊?”梁迁先问姚南冬,“妈?”
“给你做了几个菜。”姚南冬指着餐桌上的保温盒。
梁迁假装嫌弃:“怎么不发红包啊?”
梁宴杰每回都上当,数落道:“一天净想着钱!”
梁迁挤眉弄眼地问:“那您送我什么?”
梁宴杰笑了一下,又板起脸:“我送自己两盒降压药。”
“那也太低估我了,”梁迁火上浇油,“应该多买个十盒八盒的备着。”
“我送你的就是礼花!”不等他问,方思蔓就主动坦白,一副“我真的没钱”的可怜样。
“行了,原谅你,”梁迁看了看最后两个人,到底不敢把手伸到段小优面前,只能拿腔捏调、笑嘻嘻地问姚许云:“我亲爱的小姨呢?”
姚许云努了努嘴唇,示意梁迁看生活阳台上的大纸箱。
洗衣机?正疑惑间,姚许云说:“是桌上足球。”
这是什么上世纪的玩意……吐槽到了嘴边,听见姚许云补充,“小优挑的。”
“是吗?”梁迁即刻转怒为喜,笑脸相迎,“太巧了,我正想买一台呢。”
表演之浮夸连段星河都看不下去了。
吃过晚饭,大家闲坐在客厅里聊天。段星河许久没见段小优了,兄妹俩聚在一处说话。梁迁为了表示对桌上足球的喜爱,站在阳台上摆弄来摆弄去。
姚许云悄悄摸过来,拽着梁迁的胳膊调整方位:“给我挡着点儿。”然后从大衣内袋里摸出一支电子烟,深深吸一口,陶醉地吐出烟雾。
“至于吗你。”梁迁有点想笑,高深莫测地说:“姐,你变了。”
姚许云解了馋,恋恋不舍地收起电子烟,不以为然地说:“谁不变?”
有道理。梁迁点点头,问:“小优在你那住得怎么样?”
姚许云莞尔一笑:“假惺惺,你恨不得她在我那住一辈子吧。”
梁迁直呼冤枉:“怎么会,等你明年走了,我们肯定还是把她接回来住的。”
姚许云生性漂泊,不喜安定,一年中有好几个月在外面旅行采风,除了每年秋冬回到渔州跟亲人团聚,剩下的时间都在路上,满世界跑。她一走,段小优势必需要回这来住。
“房子里多个人还是不错的,空气都暖和了。”姚许云忽发感慨。
梁迁顺势劝道:“那你干脆留在渔州好了,渔州适合养老。”
“我还没老好吧?”姚许云瞪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释然地笑了。她越过梁迁看向客厅里的段小优,眼神中充满怜爱。
梁迁记得,姚许云年轻的时候曾经对他讲过很文艺的一段话,大意是,她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艘无帆无桨的船,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随便漂流,随便停泊。她迷恋那种不确定性和无方向感,那会让她认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并激发出对生活的热爱。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梁迁不确定她的观念是否发生了改变,当然,可能姚许云自己也弄不明白。
茶凉了,段星河打算再沏,姚南冬制止了他:“别忙了星河,九点了,我们该回去了。”
她一起身,其他人也不再逗留,纷纷往门外走。梁迁把他们送到楼下,挨个逗了几句。临别时,梁宴杰叮嘱他:“有空还是回家看看,你妈惦记你。”
“知道,”梁迁笑了笑,“你就不惦记?”
“白天看到你就够我受的了!”梁宴杰不会说软话,眼神倒是很慈祥。
梁迁目送汽车驶远,乘电梯回到11楼。
段星河在客厅收拾茶杯和果皮,突然被他抱住,动作施展不开,小幅度地挣扎着:“我擦桌子。”
“擦呗。”梁迁闻到一股清香的气味,分不清是哪来的,像酒一样让人迷醉。他缠着段星河,看到他颈侧的皮肤细腻而润泽,忍不住咬了一口,没用力,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段星河缩起脖子,大概是觉得痒,轻声笑了。
梁迁特流氓地挺了挺胯:“你送我什么礼物?”
段星河向前躲闪:“擦完桌子再告诉你。”
梁迁松开他,弯腰拿起抹布,三下五除二地糊弄完:“好了。”
工作态度极不认真,本该严厉批评的,但段星河是一位纵容员工的领导,不仅没让梁迁返工,还乖乖递上了礼物。
一本8k的素描本,封面陈旧泛黄,边角略微发翘,普通又不普通。梁迁捧在手里,忽然有些胆怯,顿了一会才翻开。
人行道、大榕树、水泥地篮球场,画中的场景渐渐与模糊的记忆重合了。球场上有五个人,大多轮廓潦草,只有正中间那个,身材高大,笔触细致,绷紧的小腿肌肉显出蓬勃的力量,每根头发丝都画得很用心,且人物比例与周围的场景明显失调,美术老师看了会捶桌子那种。
“这是我吗?”梁迁指着那个跳跃投篮的少年,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嗯。”
“这个24号,温卫哲啊?”扫到旁边那个寥寥几笔的身影,梁迁忍不住笑了:“配角果然不配拥有五官。”
画面右下角有落款,2009.6.29,字迹工整,带着点孩子气。梁迁愣了片刻,翻页时手指有些僵硬。下一张图,视角相同,依旧是人行道、篮球场,但里面空无一人。
段星河说:“那个暑假,我妈进了些钥匙扣、耳机之类的,让我在旁边摆摊卖。闲着没事干,就随便画画。”
凤鸣路的篮球场老旧破烂,围栏网上有好几个洞,去那里打球的学生并不多,梁迁翻动素描本,总共四十几张画,画面中偶尔有人,但多数时候都空旷而寂寞。段星河有时会在操场上画一只伸懒腰的猫咪,或者在人行道上添一个翻倒的垃圾桶,还有一天,应该是下过大雨,右下角多了一只大蜗牛。
梁迁合上素描本,在灯光下望着段星河,灯光太强烈了,照得人眼酸。
似乎该说点什么,比如谢谢之类的,但是话语哽在喉头,稍微清了清嗓子,就立刻四散溃逃了。
“只有第一张是送你的,”段星河正儿八经地说,“剩下的是我的。”
“小气鬼,”梁迁笑了笑,为他的善意解围,也为这份弥足珍贵的心意。他放下素描本,捏着段星河的下巴吻他,气势急而猛,舌尖突破牙齿的防线,在温热的口腔中不断侵略。
几分钟后分开,彼此的嘴唇都是湿润晶亮的,梁迁掐着段星河的腰,哑声说:“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把段星河带进卧室,从衣柜中取出一件叠好的浅蓝色衣服。段星河一头雾水,觉得那布料有几分熟悉,抖开一看,倏然脸红了。
“怎么样,合适吧,你的睡衣洗了,今晚就穿这个。”梁迁狡猾地笑起来,很满意段星河的反应。
“你——”段星河攥着渔州中学的短袖上衣,尴尬得耳朵滴血,“你从哪找到的。”
“你别管,反正我洗过了,准备充分。”梁迁走到距离段星河很近的地方,轻佻地勾住他的衣摆,缓缓往上掀,“今天我生日,你得听我的吧。”
段星河像只掉进陷阱的兔子,在梁迁的气味、嗓音还有抚摸下节节败退,支吾着问,你怎么有这种癖好。
“说来话长。”梁迁的手指停在段星河的胸膛上,灵巧地捏了捏,笑道:“只穿这个,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