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第五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有诗写道:离开一座禅林又进入另一座禅林,知己相遇情谊深厚,如同截断黄金般珍贵。暂且施展威风震慑贼寇的胆量,用精妙的道理愉悦向禅之心。他久被人称做花和尚,道号则是鲁智深。等世俗的愿望了结之时,终将修成正果,只是眼前无奈没有知音理解他。

话说当天,智真长老对鲁智深说:“智深,你在这里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有一个师弟,如今在东京大相国寺担任住持,叫做智清禅师。我给你这封信,你拿着去投奔他,在那里谋个职事僧当当。我昨夜思量,送你四句偈言,你可要终身铭记,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鲁智深赶忙跪下说:“洒家愿意聆听偈言。” 长老说道:“遇到林子便起身行动,遇到山峦便收获财富,遇到水域便兴旺发达,遇到江流便停止脚步。”

鲁智深听完这四句偈言,向长老拜了九拜,背上包裹、腰包,藏好书信,告别了长老和寺里的众僧人,离开了五台山。他径直来到铁匠铺隔壁的客店住下,等待打好禅杖和戒刀,完备之后就启程。寺里的众僧人得知鲁智深离开了,没有一个不欢喜的。长老让火工道人去收拾被打坏的金刚塑像和亭子。没过几天,赵员外亲自带着一些钱物来到五台山,重新塑起金刚塑像,修复好半山的亭子,这些就不多说了。

再说鲁智深在客店里住了几天,等那两件兵器都打造完备,还做了刀鞘,把戒刀插进鞘里,禅杖则用漆包裹好。他拿了些碎银子赏给铁匠,背起包裹,挎上戒刀,提着禅杖,告别了客店主人和铁匠,踏上了行程。路上的行人看到他,都觉得他果然是个莽撞的和尚。只见他:黑色的直裰套在背上,双袖垂下,青色的圆绦斜斜地系着两个头。戒刀闪耀着如三尺春冰般的寒光,深深地藏在刀鞘内;禅杖舞动起来,好似一条玉蟒,横在肩头。他的腿像鹭鸶腿一样,紧紧系着脚絣,肚子像蜘蛛肚一般,牢牢拴着衣钵。嘴角边仿佛攒着千条断头的铁线般的胡须,胸脯上露出一片让人胆寒的胸毛。一看就是生来吃肉吃鱼的面相,根本不像个看经念佛的人。

鲁智深自从离开了五台山文殊院,取道前往东京。他走了半个多月,一路上不住在寺院里,而是在客店中借宿,白天就在酒肆里买吃的。在路上免不了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夜晚住宿,天亮赶路。有一天,他正走着,因为贪恋山间明丽的景色和秀丽的山水,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但见:山影变得深沉,槐树的阴影渐渐隐没。在绿杨的影子里,时不时能听到鸟雀归巢的声音;在红杏掩映的村子中,常常能看到牛羊进圈。落日带着烟雾,生出碧色的雾气,断霞映照在水面上,散发出红色的光芒。溪边钓鱼的老翁划着船离去,野外的村童骑着牛犊回家。

鲁智深因为贪恋山水的秀丽,多走了半天路,结果没赶上找地方投宿,路上又没有同伴,正发愁到哪里去住宿才好。他又赶了二三十里路,过了一座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片红霞,在树木丛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座庄院,庄院后面重重叠叠都是乱山。鲁智深心想:“只能到那庄上去借宿了。” 他径直跑到庄前一看,只见数十个庄客正忙忙碌碌地搬这搬那。鲁智深来到庄前,把禅杖靠在一边,向庄客行了个问讯礼。庄客问道:“和尚,天晚了,你来我们庄上做什么?” 鲁智深说:“小僧没赶上找地方投宿,想在贵庄借住一晚,明天一早便走。” 庄客说:“我们庄上今晚有事,不能留你住宿。” 鲁智深说:“就随便让洒家歇一夜,明天肯定就走。” 庄客说:“和尚快走,别在这里找死。” 鲁智深说:“真是奇怪!歇一夜有什么要紧的,怎么就成了找死?” 庄客说:“你要走就快走,不走的话就把你抓起来绑在这里。” 鲁智深一听大怒,说:“你们这些乡下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俺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你们就要绑俺。” 庄客们有的还在骂,有的则在一旁劝。鲁智深提起禅杖,正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位老人。但见:老人的胡须如同白雪,头发和鬓角好似秋霜。走路时肩膀弯曲,头也低垂着,坐下后耳朵聋了,眼睛也昏暗。头上裹着三山暖帽,脚上穿着四缝宽靴。腰间系着佛头青色的绦带,身上穿着鱼肚白色的罗衫。看起来就像山前的土地神,又如同海底的老龙王。

这位老人年纪将近六十多岁,拄着一根超过头顶的拄杖,走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在这里吵什么?” 庄客说:“这个和尚太气人,还想打我们。” 鲁智深赶紧说:“小僧是从五台山来的,要去东京办事,今晚没赶上找地方住,想在贵庄借住一晚。这些庄客太无礼,还要绑缚洒家。” 老人说:“既然是从五台山来的僧人,跟我进来吧。” 鲁智深跟着老人一直来到正堂,宾主分坐。老人说:“师父不要见怪,庄客们不明白师父是从活佛所在的地方来的,把你当成一般的行脚僧人看待了。老汉我向来敬重佛天三宝,虽然我们庄上今晚有事,但还是暂且留师父住一晚再走吧。” 鲁智深把禅杖靠好,起身行了个问讯礼,谢道:“承蒙施主关照。小僧冒昧问一下,贵庄尊姓?” 老人说:“老汉姓刘,这里叫做桃花村,乡亲们都叫我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俗家姓什么,法名叫什么?” 鲁智深说:“我的师父是智真长老,给我取了个法名,因为洒家姓鲁,所以叫鲁智深。” 太公说:“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道您吃不吃荤腥?” 鲁智深说:“洒家不忌口,不管是浑酒还是清酒,都不挑;牛肉狗肉,只要有就吃。” 太公说:“既然师父不忌荤酒,那就先让庄客拿酒肉来。” 不一会儿,庄客搬来一张桌子,放上一盘牛肉、三四样蔬菜,还有一双筷子,摆在鲁智深面前。鲁智深解下腰包,坐好。庄客烫了一壶酒,拿一只酒盏筛好酒,给鲁智深喝。鲁智深既不谦让,也不推辞,不一会儿,一壶酒、一盘肉就都被他吃光喝光了。太公坐在对面,看呆了好一会儿。庄客又端来饭,鲁智深也吃了。

吃完饭,抬走桌子,太公吩咐道:“只能委屈师父在外面的耳房里住一晚,夜里如果外面热闹,千万不要出来张望。” 鲁智深问:“敢问贵庄今晚有什么事?” 太公说:“这不是你出家人该管的事。” 鲁智深说:“太公您看起来不太高兴,莫不是怪小僧来打扰您了?明天洒家把房钱给您就是了。” 太公说:“师父您听我说,我们家平日里经常斋僧布施,也不在乎师父您这一个人。只是我们家今晚小女儿招女婿,所以才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五常之礼,您为什么烦恼呢?” 太公说:“师父您不知道,这门亲事不是我们心甘情愿的。” 鲁智深大笑道:“太公,您也是个糊涂人,既然双方不情愿,为什么要招他做女婿呢?” 太公说:“老汉我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儿,今年才十九岁。这里有一座山,叫桃花山,最近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青州的官军来抓捕盗贼,都奈何不了他们。他们到我庄上来索要进奉,看到了我女儿,就扔下二十两金子、一匹红锦作为定礼,选了今晚这个好日子,晚上要来我庄上入赘。我们又和他们争执不得,只能答应,所以才烦恼。并不是因为师父您一个人。” 鲁智深听了说:“原来是这样!小僧有个办法,能让他回心转意,不娶您女儿,您看怎么样?” 太公说:“他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你怎么能让他回心转意呢?” 鲁智深说:“洒家在五台山智真长老那里,学过讲因缘,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能被劝转。今晚您可以让女儿到别的地方藏起来,俺就在您女儿的房间里跟他讲因缘,劝他回心转意。” 太公说:“这办法倒是好,只是别去捋老虎的胡须,惹恼了他。” 鲁智深说:“洒家的命就不是命了?您就按我说的做,千万别提有洒家在这里。” 太公说:“那可太好了,我家真是有福,能遇到您这位活佛降临!” 庄客们听了,都吃了一惊。

太公问鲁智深:“还想再吃点饭吗?” 鲁智深说:“饭就不吃了,要是有酒,再拿些来喝。” 太公道:“有,有。” 随即吩咐庄客去取来一只熟鹅,又用大碗满满地斟上酒,让鲁智深尽情吃喝。鲁智深一口气喝了二三十碗酒,那只熟鹅也被他吃得干干净净。随后,他让庄客拿着自己的包裹,先放到房间里,自己则提起禅杖,带上戒刀,问道:“太公,您女儿藏好了吗?” 太公道:“老汉已经把女儿送到邻舍的庄里去了。” 鲁智深说:“带洒家到新媳妇的房间去。” 太公领着他来到房边,指着说:“这里面就是。” 鲁智深说:“你们都去躲起来吧。” 太公和众庄客便到外面去准备筵席。

鲁智深走进房间,把里面的椅子和桌子都挪到一边,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靠在床边,放下销金帐子,然后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跳上床坐好。太公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便吩咐庄客在前后点起明亮的灯烛。在打麦场上,摆下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香花灯烛。又让庄客用大盘子盛着肉,用大壶温着酒。

大约到了初更时分,只听见山边传来锣鸣鼓响。刘太公心里七上八下,像揣了只兔子,庄客们也都紧张得手心出汗。大家都来到庄门外张望,只见远远的有四五十个火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群人马朝着庄上飞奔而来。但见:雾气笼罩的青山影子里,涌出一伙好似没头的凶神;烟雾弥漫的绿树林边,排列着几行如同争食的饿鬼。人人都面目凶恶,个个都神色狰狞。他们的头巾都染成茜根般的红色,衲袄都披着枫叶一样的赤色。缨枪成对,簇拥着那个吃人的心肝的小魔王;梢棒成双,围护着那个不孝顺爹娘的真太岁。他们高声齐喊 “贺新郎”,就像山上的老虎下山来了。

刘太公见了,赶忙让庄客大开庄门,前去迎接。只见这伙人前呼后拥,手中明晃晃的都是兵器,旗枪上都用红绿绢帛绑着,小喽啰的头巾边上胡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的那个大王。那大王是怎样的打扮呢?但见:头戴一顶撮尖的干红凹面巾,鬓角旁边插着一枝用罗帛制成的仿真花。上身穿着一件绣着金纹、能够围裹虎体的挽绒绿罗袍,腰间系着一条称身的、镶着金边的包肚红搭膊。脚蹬一双对掩云跟的牛皮靴,骑着一匹高头卷毛的大白马。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众小喽啰齐声祝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刘太公急忙亲自捧着酒杯,斟上一杯好酒,跪在地上。众庄客也都跟着跪下。那大王伸手扶起太公,说道:“你是我的丈人,怎么反倒给我下跪呢?” 太公道:“可别这么说,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的百姓。”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意,呵呵大笑着说:“我给你家做女婿,也不会亏待你。你女儿嫁给我,也算是般配。我的哥哥大头领没下山来,让我传个话给你。” 刘太公敬了大王一杯下马酒。来到打麦场上,大王看到香花灯烛,便说:“岳父何必如此隆重迎接?” 又在那里喝了三杯酒,这才来到厅上,吩咐小喽啰把马系在绿杨树上。小喽啰们在厅前擂起鼓乐,大王在厅上坐下,喊道:“丈人,我的夫人在哪里?” 太公道:“她害羞,不敢出来。” 大王笑道:“先把酒拿来,我和丈人回敬几杯。” 大王喝了一杯酒,接着说:“我还是先和夫人见个面,再来喝酒也不迟。” 刘太公一心指望那和尚能劝劝大王,便说:“老汉亲自带大王过去。” 他拿着烛台,领着大王,转过屏风,一直来到新人房前。太公指着门说:“这里就是,请大王自己进去吧。” 说完,拿着烛台离开了,心里想着不管里面是凶是吉,先给自己留条退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的。大王说:“你看我这丈人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房间里连盏灯都不点,让我夫人在黑地里坐着。明天让小喽啰从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给他们点上。”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把这些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强忍着笑,一声不吭。那大王摸索着走进房间,喊道:“娘子,你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你别害羞,明天我就让你做压寨夫人。” 一边叫着娘子,一边伸手四处乱摸。一摸摸到了销金帐子,便一把揭起来,伸进一只手去摸,正好摸到鲁智深的肚皮。鲁智深顺势一把揪住他的头巾,连角儿一起,用力一按,把他按倒在床上。那大王刚要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道:“你这直娘贼!” 照着他的耳根和脖子就是一拳。那大王叫嚷道:“你干什么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让你认清你的老婆!” 说着,把他拖到床边,又是拳头又是脚尖,一顿猛揍,打得大王大声呼救。

刘太公吓得呆住了,原本以为这个时候和尚正在跟大王讲因缘劝他回心转意,却突然听到里面喊救命。太公慌忙拿着灯烛,带着小喽啰,一起冲进房间。众人在灯下一看,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把大王骑在床前暴打。为首的小喽啰喊道:“大家快来救大王!” 众小喽啰一起拖枪拽棒,冲进去救人。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从床边抄起禅杖,朝着众人打了出去。小喽啰们见他来势凶猛,吓得大喊一声,全都跑了。刘太公在一旁叫苦不迭。在这一阵打闹中,那大王从房门里爬了出来,跑到门前,摸到自己的空马,从树上折下一根柳条,一下子跳上马背,用柳条抽打那马,可马却跑不动。大王叫道:“真倒霉!连畜生也来欺负我。”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心慌,忘了解开缰绳,连忙扯断缰绳,骑着马飞奔而去。出了庄门,大王大骂刘太公:“老东西,你别慌!看我怎么收拾你。” 又用柳条抽了马两下,那马驮着大王一溜烟地上山去了。

刘太公拉住鲁智深说:“和尚,你可把老汉一家害苦了。” 鲁智深说:“请别见怪我无礼。先拿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上再说话。” 庄客去房间里取来衣服,鲁智深穿上。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讲因缘,劝他回心转意,没想到你却动手打了他一顿。他肯定会回山寨带大队人马下来杀我全家。” 鲁智深说:“太公别慌。我跟你说,洒家不是别人,我原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官,因为打死了人,才出家做和尚。别说这两个小毛贼,就算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们。你们要是不信,就来提提俺的禅杖试试。” 庄客们哪里提得动。鲁智深接过来,拿在手里,就像捻灯草一样轻松舞动起来。太公道:“师父可千万别走,一定要救救我们一家。” 鲁智深说:“说什么话!俺死也不会走。” 太公道:“先拿些酒来给师父喝,可千万别又喝得烂醉。” 鲁智深说:“洒家一分酒就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 太公道:“要是这样就最好了。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师父尽管吃。”

且说桃花山的大头领坐在寨里,正打算派人下山去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情况如何,只见几个小喽啰气喘吁吁、慌慌张张地跑到山寨里,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大头领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慌成这样?” 小喽啰说:“二头领被人打坏了。” 大头领大吃一惊,正要详细询问,只见有人来报:“二头领回来了。” 大头领一看,只见二头领的红巾没了,身上的绿袍也被扯得粉碎,下了马,倒在厅前,嘴里说道:“哥哥,快救救我。” 大头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二头领说:“兄弟下山到了那庄上,进了房间。没想到那老东西把女儿藏起来了,却让一个胖和尚躲在他女儿床上。我没防备,一揭开帐子伸手一摸,就被那厮揪住,一顿拳打脚踢,打得我浑身是伤。那厮见众人进去救我,才放手,提起禅杖打了出去。我这才捡回一条命。哥哥一定要为我做主,报仇雪恨。” 大头领说:“原来是这样。你去房间里养伤,我去把那贼秃抓来。” 他喝令左右:“快把我的马备好。所有小喽啰都跟我去。” 大头领上了马,手持长枪,带着所有小喽啰,一起呐喊着,下山去了。

再说鲁智深正在喝酒,庄客来报:“山上的大头领带着全部人马都来了。” 鲁智深说:“你们别慌,洒家打翻的人,你们只管绑了,送到官府去请赏。把俺的戒刀拿来。” 鲁智深脱掉直裰,把下面的衣服扎紧,挎上戒刀,大踏步提着禅杖,来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骑着一匹马冲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哪里,赶紧出来决一胜负。” 鲁智深大怒,骂道:“你这腌臜泼才,今天就让你认识认识洒家。” 说着,轮起禅杖,朝着大头领扫了过去。大头领用枪挡住禅杖,大声叫道:“和尚,先别动手,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耳熟。你先报个姓名。” 鲁智深说:“洒家不是别人,正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鲁达,如今出家做了和尚,法名鲁智深。” 那大头领一听,呵呵大笑,从马上滚鞍而下,扔下长枪,翻身便拜,说道:“哥哥,好久不见,怪不得二哥会栽在你手里。” 鲁智深还以为他在使诈,猛地向后跳退几步,收住禅杖,定睛一看,在火把的照耀下,认出不是别人,正是在江湖上靠使枪棒卖药为生的打虎将李忠。原来,强盗们下拜,不说 “下拜” 二字,因为在军中这两个字不吉利,只叫做 “剪拂”,这是个吉利的说法。李忠当下行了剪拂之礼,起身扶住鲁智深说:“哥哥怎么出家做和尚了?” 鲁智深说:“咱们到里面去说。” 刘太公见了这一幕,又在一旁叫苦:“原来这和尚和他们是一伙的。”

鲁智深进到里面,重新穿上直裰,与李忠一同来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位,招呼刘太公出来。刘太公心里害怕,不敢靠前。鲁智深说:“太公,别怕他,他是俺的兄弟。” 李忠坐在第二位,太公坐在第三位。鲁智深开口说道:“二位听我说。自从我在渭州三拳打死镇关西后,逃到代州雁门县,在那里遇见了我曾资助过的金老。那老儿没回东京,而是跟着一个熟人在雁门县定居,他女儿嫁给了当地一个财主赵员外。我们见面后,他对我很是敬重。没想到官府追拿我追得紧,赵员外花了钱,把我送到五台山智真长老那里落发为僧。只因我两次酒后在僧堂闹事,本师长老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去东京大相国寺投奔智清禅师,谋个职事僧做做。因为天色已晚,我到这庄上投宿,没想到能和兄弟你相见。刚才被我打的那汉子是谁?你怎么又在这里呢?”

李忠回答说:“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前和史进三人分开后,第二天听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找史进商量,可他也不知去了哪里。小弟听说官府派人缉捕,慌忙逃走。路过这座山下时,遇到了刚才被哥哥打的那个汉子,他叫小霸王周通,当时他正带人下山,要和我厮杀,结果被我打败了。他便留我在山上做寨主,还把第一把交椅让给我坐,我这才在这儿落草为寇。” 鲁智深说:“既然兄弟你在这里,刘太公这门亲事就再也别提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指望靠她养老送终。要是女儿被你娶走,让老人家孤苦伶仃,可就太不应该了。” 太公听了,十分高兴,赶忙安排酒食,招待二位。还给小喽啰们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让大家都吃饱。太公拿出原定的金子和绸缎,鲁智深说:“李忠兄弟,你把这些收起来,这件事就全靠你处理了。” 李忠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哥哥,先请你到小寨住些日子,刘太公也一起去。” 太公让庄客安排好轿子,抬着鲁智深,带上禅杖、戒刀和行李。李忠骑上了马,太公也坐了一乘小轿,此时天色已经大亮。

众人往山上走去,鲁智深和太公到了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鲁智深进到寨中,在聚义厅上,三人分宾主坐定。李忠让人把周通请出来。周通看到和尚,心中恼怒,说道:“哥哥你不帮我报仇,怎么反倒把他请到寨里,还让他坐在上头?” 李忠说:“兄弟,你认得这个和尚吗?” 周通说:“我要是认得他,就不会被他打了。” 李忠笑着说:“这个和尚就是我平日里跟你提起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人。” 周通摸了摸头,叫了一声:“哎呀!” 随即翻身下拜行礼。鲁智深回礼道:“之前多有冲撞,还请别见怪。” 三人坐定,刘太公立在一旁。鲁智深说道:“周家兄弟,你听我说。刘太公这门亲事,你有所不知,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为他养老送终、延续香火,全指望她了。你要是娶了他女儿,老人家就无依无靠了,他心里肯定不乐意。你听洒家的,这门亲事就算了,再另选个好姑娘。原定的金子和绸缎都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周通说:“一切都听大哥的,兄弟我以后再也不登刘太公家门了。” 鲁智深说:“大丈夫做事,可别反悔。” 周通折断一支箭,以此为誓。刘太公连忙拜谢,收回金子和绸缎,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和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热情款待鲁智深。一连几天,带着鲁智深在山的前后游览景致。桃花山果然气势不凡,山势险峻,只有一条路能上山,四下里到处都是茂密的荒草。鲁智深看了后说:“这地方确实险要。” 住了几天,鲁智深发现李忠和周通为人小气,做事吝啬,便想下山离开。李忠和周通苦苦挽留,可鲁智深执意要走,推托说:“我如今已经出家,怎么能落草为寇呢。” 李忠和周通说:“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走的话,我们明天就下山,不管能劫到多少财物,都送给哥哥当路费。”

第二天,山寨里宰羊杀猪,准备送行的筵席,一切安排妥当后,把金银酒器摆在桌上。正准备入席饮酒时,小喽啰来报:“山下有两辆车子,十几个人来了。” 李忠和周通听到消息,点起众多小喽啰,只留下一两个伺候鲁智深饮酒。两位好汉对鲁智深说:“哥哥你只管自在地喝两杯,我们两个下山去劫些财物,就当给哥哥送行。” 说完,带着众人下山去了。

鲁智深心想:“这两个人太吝啬了,明明有这么多金银,却不送给我,非要等去打劫别人的再给洒家。这不是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苦了别人嘛!洒家得让他们吃一惊。” 于是叫来几个小喽啰,让他们给自己筛酒。刚喝了两杯,鲁智深突然跳起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啰,解下搭膊,把他们捆在一起,又往他们嘴里塞了些麻核桃,让他们说不出话。接着,鲁智深打开自己的包裹,把不重要的东西都扔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把它们都踩扁,装进包裹里。他把胸前度牒袋内真长老的书信藏好,挎上戒刀,提起禅杖,顶起衣包,便出了山寨。到后山一看,到处都是险峻之地,也没有茂密的草丛可以藏身。鲁智深心想:“我要是从前山走,肯定会被他们撞见,不如从这里滚下去。” 他先把戒刀和包裹拴在一起,扔了下去,又把禅杖也扔了下去,然后纵身一跃,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到山脚边,竟然没有受伤。鲁智深爬起来,找到包裹,挎上戒刀,拿起禅杖,迈开大步,朝着东京方向走去。

再说李忠和周通下到山边,正好遇到那几十个人,他们都带着器械。李忠和周通挺着枪,小喽啰们呐喊助威,冲上前去,喝道:“喂,你们这些客人,识相的留下买路钱!” 客人中有一个人拿起朴刀与李忠打斗起来,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周通见状大怒,冲上前去,大喊一声,众小喽啰一拥而上。那伙客人抵挡不住,转身就跑,有几个跑得慢的,被刺死了七八个。李忠他们劫了车子和财物,唱着凯歌,慢悠悠地上山来。回到寨里一看,只见两个小喽啰被捆在亭柱边,桌子上的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开小喽啰,询问详细情况:“鲁智深去哪里了?” 小喽啰说:“他把我们两个打翻捆起来,卷走了好多器皿,都拿走了。” 周通说:“这个贼秃不是个好东西,我们反倒被他算计了。他从哪里跑了?” 众人四处寻找踪迹,来到后山,只见一片草木都被压倒了。周通看了说:“这秃驴还真是个老江湖,这么险峻的山冈,他竟然从这里滚下去了。” 李忠说:“我们追上去找他要回来,也让他丢丢脸。” 周通说:“算了,算了!贼都跑了,再去追也没用。就算追上了,他也不会还我们。要是闹起来,我们又打不过他,以后见面反倒尴尬。不如就此作罢,以后见面也好相处。我们先把车子上的包裹打开,把金银绸缎分成三份,我和你各拿一份,一份赏给众小喽啰。” 李忠说:“都怪我把他引上山,让你损失了这么多东西,我这份都给你。” 周通说:“哥哥,我们同生共死,别这么计较。” 各位看官记住,李忠和周通依旧在桃花山打劫为生。

再说鲁智深离开了桃花山,放开脚步赶路,从早晨一直走到午后,大概走了五六十里路。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路上又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鲁智深心想:“早上只顾着赶路,没来得及吃东西,现在该去哪里找吃的呢?” 他东张西望,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铃铎的声音。鲁智深一听,高兴地说:“太好了!不是寺院,就是道观,风吹得檐前铃铎响,洒家就去那里讨顿饭吃。”

正是因为鲁智深前往那个地方,才有了后来的故事:在那里断送了十几条性命,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只弄得黄金殿上燃起红色火焰,碧玉堂前冒出黑色浓烟。那么,鲁智深到底去了什么寺观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