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填坑-荷包旧事

一转眼,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年关。

这是姜时愿与裴彻成婚的第二个年关,这一年,因常年案牍劳身,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年关时,谢临渊宣布退位,太子谢景怀继位称帝。

新帝登基,广纳贤才,裴彻举荐了自已曾经的恩师崔思危。

崔思危当年被罢免,并非裴彻作梗,只是过于尖锐跟谢临渊政见不合。如今新帝雄心壮志,以崔大学士辅佐左右,两相相宜。

崔思危复出受任的那日,裴彻在金銮殿外候着。

就如当年,他殿选夺魁,他也在殿外等着他。

夫子虽然不形于色,但那日,他难得地朝他笑了笑,喊了他一声‘十郎’,然后指着那红墙青瓦,对他道:‘这冗长的宫道,我终于不是一个人走了。’

是望他成才,也是惺惺相惜。

崔思危再任大学士,统管御史台,掌百官言行,肃正纲纪。

崔思危从金銮殿出来,一眼望见了殿外台阶下的人影。

往事如昨。

师生二人一言不发,并肩踏上了那冗长寂静的宫道。

天上开始飘雪,落在裴彻挺拔的肩头上,也落在崔思危那半白的头发上。

三年隔阂,八年决裂,这还是裴彻入仕为官,两人第一次并肩而行。

半晌无言,崔思危先打破了沉默:“孩子满月了?”

裴彻神色温柔:“要百天了。”

崔思危听着他言语里溢出的欢喜,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长得像谁?”

“像她多一些。”裴彻笑道。

崔思危笑了一声:“那你有得教了。”

崔思危想起当年的姜时愿,小小年纪,却有一肚子歪脑筋。

“我记得她当时打着你书童的名号,到处搜罗京中女子的香囊荷包,你明明受不了却也不阻拦。”

裴彻浅浅笑了笑,他也没想到,和夫子坦诚相谈,提及的第一个人竟是姜时愿。

“她天性如此,况,她也是想要快点弥补自已的过错。她的勇气,是我不及之处。”

崔思危点了点头:“是,她确实满腔果敢,也是你的良配。”

崔思危没说,他们大婚时,他也去看了。

看着他春风满面,看着他眉目生动,他心里无比欣慰,比他钦点夺魁还要高兴。

师生走了一道,地面积了层薄雪,宫门近在眼前。

崔思危突然顿住脚。

“我想我除了要跟十郎道歉,还要跟她也道声歉。为我的世俗和偏执造成的错误,诚恳道歉。”崔思危郑重其事道。

“当年,我之所以极力要把你送去蜀州,是因为,我在你的书房里,发现了一个荷包,夹在书里,我以为你们……”

裴彻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取出一个旧荷包,“这个吗?”

崔思危点了点头,“姜时愿送你的,我让人退回去了。”

崔思危惭愧,这也是他自裴彻之后,再不任教收门生的原因。

他懂学问,却不懂人。

“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裴彻的心忽然一绞。

他想起第一次与姜时愿相约添香居,她特意佩戴在身上,想起他让裴子野转交荷包时,她在门外决堤的眼泪……

……

又至一年年关,姜时愿在太傅府准备今年的年礼,给裴老夫人的白狐大氅,大哥大嫂的人参燕窝,二哥二嫂的名家字画,都是库房里最好的,除了这些,另外一项便是给裴氏小娃娃们的红封礼包了。

继之前的金桔,金蚱蜢,今年姜时愿叫人准备了一把金色的小纸鸢。

意为:春风不朽,扶摇直上。

“鸢儿,看这里,喜欢吗?”

姜时愿取了一个金坠子,编了一段如意结,挂在女儿的脖子上。

裴鸢,她和裴彻的第一个孩子,有着她的眉眼,也有着他的轮廓,可爱的紧。

姜时愿正逗弄着孩子,房门被推开,颀长的身影从外大步走了进来。

孩子已经会认人,尤其是天天抱着自已的人,小眼珠转了起来,嘴巴里也发出一声咿呀的声音。

裴彻上前,却没有如常那般去接孩子,而是倾身低头亲了亲姜时愿的脸颊。

姜时愿嗔了男人一眼。

房中的下人早已见怪不怪。

“下雪咯,奴婢带小小姐去看雪。”

红豆上前接过姜时愿怀里的孩子,带着人鱼贯而出。

房中静了下来,裴彻将人拉入怀里,他身上的寒意袭来,姜时愿这才发现,裴彻身上的披风还没卸下,上面还带着雪化的水渍。

以往他都会等身上暖了,再来拉她的手。

“这是怎么了?骑马回来的?”姜时愿察觉他的不对劲。

裴彻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旧旧的荷包。

“怎么都不告诉我?十年前你给我送了一个荷包。”裴彻的声音里全是心疼。

他最不愿她难过,结果却偏偏总是因为自已让她最难过。

姜时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他知道了?

崔夫子告诉他的?

当时裴彻的书房,除了他们二人,便只有崔夫子可以出入。

而那日,她前脚刚偷摸潜入裴彻的书房,后脚就遇见了前来考教的崔夫子。

得知裴彻当年离去的缘由后,姜时愿心中便有了答案。

除了答案,她还有个猜测。

她猜测,崔夫子看到了她的荷包,或许是先入为主也将上面的茱萸也看成了红豆,也或许是立即联想到了别的姑娘,然后误以为她也是那种心思。

毕竟,她靠替别人传递了那么多香囊绣帕,早已不是懵懂小儿。

而那时她对裴彻的依赖,又是那么显而易见。

姜时愿如今再回想,这个荷包,多少有些不恰当。

虽然当时她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把自已做的第一份得意作品送给他。

她总是想不到该如何表达自已的感激,所以总想着要诚心,要一万分的诚心,要每时每刻的诚意,要把自已看到的好东西,把自已有的都送给他。

而选择偷偷夹在书里,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裴彻总是对她的成长报以赞赏。

第一次学会下棋,第一次射箭中靶,第一次写出像他的字迹,他都给予了她极大的鼓舞。

“好几次想问你,但又不忍心提及那段时日,怕你多想。”

姜时愿如实道:“而且,我总想,崔夫子那样独断决绝地把你送去蜀州,是不是跟我这个荷包也有关系?”

所以,姜时愿对裴彻总觉亏欠,也总是下意识地回避当年那场分别。

裴彻紧紧握住她的手,“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心性不够坚定,若我可以……”

姜时愿伸手捂住他的嘴:“兰因絮果,若我们没有分开,没有各自尝试和历练,又怎知彼此是不可或缺?”

姜时愿伸手捧着他的脸,柔声安抚:“裴彻,不需要假设,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天不负你我,多思无益。”

裴彻苦笑,一路狂奔回来,本要开解安抚她,怎么反倒成了她安抚自已了?

她总说,当年是他救了她,却不知,治愈她的一直是她自已。

裴彻微微侧头,亲了亲她的掌心。

“除了荷包,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同样的错误,裴彻不想犯第二次。

姜时愿眼神微微一闪,虽然细微,但仍旧被裴彻捕捉。

“还有?”裴彻垂眸看着她。

姜时愿摇头,一边说一边要抽身,“没有了。”

裴彻却不信,一把将她抱起,放到了桌上,两只手撑在桌旁,将她禁锢在怀里。

“说吧,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姜时愿逃无可逃,抿了抿唇,小声坦白道:“其实除了你的书房,我还烧了点别的东西。”

裴彻一脸疑惑:“烧了什么?”

姜时愿继续道:“还记得我当时到处搜罗的香囊绣帕吗?其实不止香囊绣帕,我还替你收了很多情诗。”

姜时愿心虚地看着他,“很多很多。”

“为什么是情诗而不是情书?是因为我要价太高了。”

姜时愿伸出一根手指,“一个字一两。”

裴彻瞳孔明显一震,忽然明白了她当年那句‘我要发财啦!’为什么那么欢欣雀跃,还有那句‘给你挣出一个整个别院’为什么那么有底气。

“那些姑娘估算着自已的私房钱,掐着字数绞尽脑汁给你写情诗,但我收了以后,全烧了。”姜时愿心虚道。

兰因絮果!这就是兰因絮果!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们得知她这个奸商不仅收钱没办事,还反给裴彻送荷包之后,会对她那般恼羞成怒和义愤填膺。

裴彻听得哭笑不得:“怎么这么爱财?”

“我人小,又欠了一屁股债,迫不得已嘛。”

姜时愿笑了笑,在他唇边亲了一下。

“比起爱财,我现在更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