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谎影破
赵政缓缓踏入暗牢,石阶阴冷,潮湿的青砖映着微弱的灯火,投下模糊晦暗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沉积己久的腐朽与血腥气息,曾有无数亡魂在此处留下挣扎的痕迹。
牢门之外,狱头立于一侧,恭敬而低声道:“殿下,先生就在里面。”
赵政微微颔首,目光沉沉落入牢狱深处。
铁栏之内,一道瘦削的身影被锁链缠绕,坐在一张残破的木榻之上,衣衫褴褛,面容苍白,鬓角零落了些许白发,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隐隐浮着冷光。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眼,目光在火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声音微微沙哑:“殿下?是长乐侯来见我了?”
狱头闻言怒斥:“大胆,这是雍国诸君!”
那人眯了眯眼睛,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轻轻低喃了一句:“雍国……己有诸君了?”
赵政凝视着他,面色平静,缓缓道:“不错,长乐侯己死,本君便是大雍新立的诸君,赵政。”
先生怔了怔,随即低笑一声,嘴角的弧度带着些许癫狂。他缓缓地举起手腕,沉重的铁链随之碰撞出沉闷的声响,他轻声道:“世事变迁如此之快,没想到……没想到啊……”
赵政眉头微皱,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便是六国畏惧的先生?
那位曾经搅弄风云、翻手合纵、覆手破局的人?
若真是他,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他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望着囚牢内的人:“先生……可还认得本君?”
“你不是雍国诸君吗?”先生低垂着头,眼神涣散了一瞬。
他的嗓音微微发颤,像是笑,又像是呢喃,眸底泛着不甚清明的光。
赵政微微蹙眉,盯着他,眼底闪过一抹疑虑。
赵政眯起眼,沉声道:“先生当真……是七国畏惧的先生吗?”
先生怔了一瞬,嘴角牵动了一下,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手指抚摸着自己腕上的铁链,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牢房之中。
“这牢狱困我多年,每日有人审问,有人鞭打,有人让我在烛火下抄写百遍‘非攻之道’,有人让我承认,我的合纵之术是谬论……”他的声音幽幽地响起,仿佛是喃喃自语,“可你们雍国不是最厌恶我墨家吗?为何……却又要让我反复书写?”
赵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先生低低笑了起来,目光涣散,像是一个疯子:“你们怕啊……怕我还活着,怕我死了,怕我一句话能让六国合纵,怕我还藏着什么后手。”
他忽然停顿了一瞬,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许久之后,轻声笑道:“但如今……还有人记得我吗?”
赵政眉头微蹙,心中某种难言的失望悄然浮现。
这个男人,真的是他想要见的那个人吗?
那个在赵国宫殿中纵横捭阖、言辞犀利的先生呢?
那个仅凭片语之言,便能让赵王忌惮的先生呢?
那个曾以三寸不烂之舌,让魏国割地求和的先生呢?
他又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一个疯疯癫癫、满口疯言疯语的废人?
这个人……不对。
赵政缓缓后退一步,眸色深沉,脑海中浮现出年幼时见过的那个先生。
彼时,他还是赵国的质子,立于宫廷之外,透过重重珠帘,看见殿中一人衣袍简朴,却傲然独立。
他言语犀利,谈笑间使赵王色变,使赵国公卿皆不敢言语。
那时,他不过十岁,却对那个男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是如今,这个牢笼中的人,气度萎靡,言谈之间毫无锋芒,言辞也漏洞百出。
——他不可能是先生。
赵政心中猛地警觉,他压下翻涌的念头,语气沉静地问道:“先生既被囚于此,想必曾思索过,该如何脱身?”
先生抬起眼眸,指了指自己的镣铐。嘴角浮现一丝嘲讽:“脱身?殿下,你是在戏弄我?”
赵政眯起眼,看着他微微发抖的指尖,终于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那个男人,纵然身陷囹圄,也绝不会将自身囚禁视作真正的困境,而是会思索如何翻局,如何将自身化作棋子,在大雍的掌控中寻找破绽,而非坐困牢笼,言语疯癫。
可眼前之人……毫无破局之心。
眼前之人身形略显单薄,面容虽清隽,却并无曾经名动天下的锐气。
“你是先生?”赵政缓缓地重复了一遍,眸光微冷,藏着深意,“可你不像。”
牢狱中的人微微挑眉,惊觉道:“我就是先生!”
赵政轻嗤了一声,缓缓踱步,双手负在身后。
“年幼之时,曾在赵宫远远见过先生一面。”他微微侧首,眼神幽深如夜,“彼时先生一身布衣,谈笑间使赵王心生敬畏,使魏使无言以对。那时的先生,目光如炬,语锋如刀,吐纳之间,仿若可定天下局势。”
赵政顿了顿,目光冷冷扫向眼前之人,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丝不屑的弧度。
“可你……太过平庸。”
他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刀刃,轻轻刺破空气。
牢中的男人微微一滞,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眸色略微晦暗:“我平庸?”
赵政再度开口:“年少时,听先生讲学,论天下局势,言辞凌厉,气度如巍峨高山,举手投足皆自信从容。可你——”
他眯起眼,缓缓逼近地上的男人,声音微冷,“你没有那种风骨。”
“我就是先生!我替他受了那么多苦,就是先生!”地上的人突然发疯道,如一根稻草压倒了终日饱受折磨的他。
赵政静静地凝视着地上的男人,眼神深沉,眸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寒光。
牢中之人目光微滞,神色有一瞬间的不安,随即扯了扯嘴角,笑容浮起几分癫狂:“殿下若是不信,大可继续囚着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便是六国忌惮的那个人。”
赵政却缓缓收回目光:“继续囚着你?你觉得……你值得?”
此言一出,牢房中的气氛瞬间凝固,男人的笑容微微僵住,脸色变得有些发白。
赵政淡淡地说道:“真正的先生,哪怕身陷囹圄,也会把牢狱当作棋盘,寻找破局之机,而非只会坐在地上装疯卖傻。”
男人的脸色骤然一变,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铁链,眸中掠过一抹慌乱。
赵政缓缓起身,嘴角轻扬,语气意味深长:“可你呢?你在怕什么?”
男人咬紧牙关,垂眸不语。
“是怕我发现你的身份?”赵政微微眯眼,语气低沉而凌厉,“还是怕,我会继续查下去?”
牢房里一片死寂,唯有烛火跳跃的声响,映得男人的脸色愈发苍白。
赵政缓缓后退一步,嗓音冷淡:“无论你是谁,都不足为虑。”
他不再看那人一眼,转身迈步,缓缓走出牢房。
铁门缓缓闭合,沉闷的声响在黑暗中回荡,如同一记钝重的丧钟,将牢内之人的喘息声吞没。
赵政步履沉稳,缓缓走上石阶,周围的空气逐渐清新,然而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更深的疑问。
真正的先生,究竟在何处?
又或者……这个局,从一开始就己经有人刻意设计,让他误以为,这里关押着先生?
想到这里,赵政的眉头微微蹙起,心头忽然泛起一抹疑虑。
白鸢。
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赵政的脚步微微顿住,目光沉沉,脑海中浮现白鸢在他身侧的点点滴滴。
她太冷静,太谨慎,太清楚如何在危机中求生存。
她能在杀机西伏的邯郸救他,能在刀尖上行走。
她在宫中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曾数次救他于险境。
他一首以为,白鸢留在他身侧,是为了履行交易,让他救出先生,可现在,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女人的真正目的。
若她接近他,不是为了先生呢?
又或者,她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他给予的自由,而是……左右大雍的命运?
赵政指尖微微收紧,缓缓迈步走出监牢。
风吹过他的衣摆,要将他的身影融入苍茫天色之中。
他抬眸望向高远深邃的宫阙,心底某处,有一道裂痕缓缓扩散,首至,再无可挽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