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汪洋一边跟着小护士往缴费窗口走一边问着方申的情况,一般办理住院手续的都是家属,加上汪洋又帅又很有礼貌,小护士没有多想,把方申的病情详细的跟汪洋说了一遍。

汪洋越听表情越严肃,到最后面部线条已经完全僵硬了,连跟护士道谢的时候都笑不出来了。

办完住院手续汪洋犹豫了一下,把东西交给护士让她帮忙带给方卯,没有跟过去。

不是不想见方申,他甚至想立刻冲到方申的病床前问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虐待自己的身体,究竟为什么……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五年来,支撑汪洋在加州努力学习拼命工作的唯一信念就是方申。

他以为方申离开了他真的会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虽然心里难过的要命,可是只要方申过得好,多少辛苦他也能咬牙抗住。

他只盼着有一天,当他回到这里,再次见面的时候,那个人依旧像回忆里那样笑的鲜活纯粹,永远保留着少年人的赤子之心,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任性的活着。

他盼着有机会重新站在方申面前,问问方申,如今的他,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了吗?

可是汪洋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他会看到这样一个方申。

一个瘦到脱了形,磨平了所有凌厉的棱角,放弃了所有梦想和希望,依赖药物、酗酒到出现幻觉……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一般的方申……

汪洋知道自己现在没法去见方申,他怕自己见到那张脸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是他心里憋着一团火,过往一幕幕的在脑海里重放,那个蹊跷的结局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尖锐又清晰,某个埋藏多年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汪洋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想起五年前他得知妈妈得了癌症的时候也是在这里遇到了来看方卯的方申。

缘分真是奇妙的东西,兜兜转转,原来答案就在这里。

他双手撑着医院的窗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站了许久。

整理好所有的情绪,汪洋一脸平静的走进妈妈的病房,妈妈现在几乎已经不能说话,爸爸坐在病床边给她念着今天的报纸。

汪洋拍了拍爸爸干瘦的肩膀,忍住心里的酸涩,轻声说:“爸,您出去走一圈,一直这么坐着不行,您出去转转活动一下。我给妈妈念。”

说完他从爸爸手里拿过报纸,推着爸爸站起来。

爸爸点了点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看着妈妈温柔的说:“我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妈妈看着爸爸,眼睛带着浅浅的笑,很轻的点了点头。

汪洋坐在椅子上,听着爸爸的脚步声逐渐走远,接着爸爸念的地方念完了一段新闻。

妈妈看着汪洋,直到他念完最后一句,她张开嘴,发出一个沙哑的音节:“说。”

汪洋把报纸放在腿上,下意识的攥着报纸边儿来回折着,看着妈妈病的深深下陷的脸颊,艰难的开口:“如果我还是坚持要跟他在一起,您能原谅我吗?”

他说的很小心,每一个字都尽量放轻放缓,可即使是这样,再看见妈妈瞪起眼睛弓着身子猛地咳嗽起来的时候,汪洋的心还是像被钢针穿过一样痛了起来。

汪洋扔掉手里的报纸,抓着妈妈干柴一样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眼神里的坚毅土崩瓦解,他语无伦次的开口:“我错了……我错了……您别生气,您千万别生气……我再也不提了……我保证……”

妈妈好容易喘匀了气,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许久,才张嘴发出两个音节:“结……婚……”

汪洋眼神闪了闪,握着妈妈的手低下了头,声音紧绷的像随时会失声:“妈,您别逼我好吗……我们……我们谁也不要逼谁了好吗……我答应你我不回去找他,可是这辈子……我是不可能结婚的……您了解我的,对不对?……”

汪洋说着笑了起来,苦涩的笑声回荡在病房里显得有些凄凉:“您了解我……您是最了解我的……所以您当年才会去找他,对不对?……”

汪洋擡起头,迎上妈妈诧异的目光,抿着唇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下了决心:“您是我的母亲,不能做一个让您满意的儿子,是我的错。这件事我谁也不怨,失去了这辈子最爱的人,我谁也不怨。我唯一能答应您的就是不去找他,也不会再找别的什么人。可是我也不会结婚,这一生,孤独终老也罢,晚景凄凉也罢,这都是我的命。”

汪洋看着妈妈眼里的焦灼和眼角的褶皱里滑落的泪,心就像一捧死灰,只剩了无尽的酸涩,而就连这酸涩也经不住一阵风。

风起尘埃散,转眼间,什么都不剩了。

天之广,地之阔,海之深……没有一处能容得下他,没有一处能容得下他们。

汪洋伸出手,轻轻地擦掉妈妈眼角的泪珠,接着说:“李亚楠说我选了最难的路,我爸说我好好地正常人不做偏要去做个变态……”他说着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声音变得有些缥缈,“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哪里有机会选呢?这些,都是我的命啊。”

汪洋说完一边笑一边趴在病床上,把脸埋进了妈妈干瘦的掌心,温热的泪水顺着妈妈掌心杂乱的纹路流了出来。

妈妈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什么,最终都是徒劳。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流淌出两道涓涓细流。坚强的女铁人吴翠芬女士,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流干了这一生没有流过的所有的泪。

方申因为滥用药物时间太长又加上酗酒,导致出现幻觉,睡前过量服用安定险些致命。

医生诊断后说方申患有严重的抑郁症,需要心理干预和口服抗抑郁药物进行治疗。

方卯听着医生的话,觉得自己脑袋都不转了。

这几年方申在家还是跟以前一样爱贫爱笑,闲着没事儿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玩儿。

方卯问起他恋爱的事儿他总说不让方卯操心,方卯以为他只是还没遇上能让他定下来的人……

方卯想起早上进方申家里时拉着厚重窗帘分不清白天黑夜的卧室,整洁干净但是毫无人气的空荡荡的客厅……

她咬着嘴唇强忍着眼泪,内心充满了懊恼。

有了吴小嘉之后她就再没去过方申的公寓了,平时虽然做了好吃的就叫方申回家吃饭,可是毕竟是有了自己的家,后来又有了方小野……方卯围着家庭和孩子忙得团团转,能分出来关心方申的精力实在少的可怜。以至于方申病重至此她竟然都没有发觉……

方卯强忍着胸腔里的酸涩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教授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口等她,她没精打采的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跟教授说:“你带着孩子们回去吧,我要留在医院守着方申。”

教授看着方卯的样子有点不放心,但是两个孩子留在这里实在是添乱,他只好带着孩子先走了。

方卯回到病房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方申,原本高大健康的弟弟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单薄,躺在病床上像一张脆弱的纸,风一吹就要消失了似的。

方卯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她趴在方申的病床上低声呜咽着,翻来覆去的说着“对不起……是姐姐没有照顾你……”

方申在方卯的哭声中醒来,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容易眼睛找到聚焦,只觉得喉咙里又干又痛,像是裂开了似的。

他擡起手,宽大的手掌覆在方卯的后脑上,艰难的开口:“你怎么了?跟教授吵架了?怎么哭成这样?”声音干哑破碎,他吞咽了口,喉咙一阵刺痛。方申忍住不拧起了眉。

方卯听见方申的声音慌忙擡起了头,看见方申的眼睛她的眼泪更加止不住,她一边哭一边问方申:“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胃呢?有没有不舒服?他们给你洗了胃,你会不会觉得痛?”

方申脑子还没恢复正常运转,但是“洗胃”让他反应过来,嗓子痛大概是插管子洗胃的结果……

他拧着眉强忍着喉咙的不适,说:“我要喝水。”

方卯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上乱七八糟的泪,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方申,方申坐起来喝了水感觉好多了。

他看着方卯,一脸的疑惑,问:“我怎么在医院?干嘛给我洗胃?”

方卯听见这个问题气的想骂人,可是看着一脸憔悴的方申想起医生说他得了抑郁症,方卯又心疼的骂不出口,最后只好叹了口气,带着一点埋怨的说:“你昨晚安眠药吃过量了……今天早上差点就醒不过来……”方卯说着想起早上看见方申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的样子,依旧心有余悸,她如果再去晚一点……

她忍不住在方申腿上捶了一下,哭着说:“你差点吓死我你知不知道!以后再也不许吃安眠药了知不知道?”

方申皱起了眉头,昨晚的事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方卯揽进怀里,轻轻地安慰着。

方卯一边哭一边嘟囔着:“你要是真的出点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要是连你也没了,你让我怎么办啊……”

方申心里一阵酸涩,轻轻拍着方卯的后背,不住的说着对不起。

方卯哭累了,坐在床边看着方申,说:“我刚才在医院见到汪洋了,你的住院手续还是他给你办的。”

方申整个人僵硬了十秒,才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说:“是吗……那挺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