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夜色朦胧。

飞鸟依旧在忘尘阁来回,云霄之中有鹤唳之声,冷风过窗。

月光映了进来,只能照见烧到一半的残烛,见到散落在地面上的棋谱和药瓶,棋谱折了页,也翻乱了,药瓶没塞进,丹药滚落了出来。

夜凉如水,月色渗进窗棂之内,有一股极淡的温柔。

一直到次日晌午,江远寒才头痛欲裂地清醒过来。他睁开眼,望着忘尘阁制式相同的穹顶,呆了很久。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来着?

他把双修秘药当糖豆吃了,然后缠着小师叔跟他撒娇……再之后,小师叔……

江远寒脑子里像被泼了一盆凉水,直接冰得麻木了。他记忆里只有李承霜落在眼角的轻吻,简直温柔得无以复加,把他哄得晕晕乎乎的。

可这并不能磨灭事实。

江远寒的魔族自信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直魔癌一夜痊愈,猛1理想当场梦碎。他至今还回不过神来,擡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冷静了一下午。

江远寒想哭又哭不出来,不知道这时候是该委屈死好,还是该回味小师叔的温柔好。

就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坐在一旁的李承霜刚刚把药膏取出来。他衣冠整齐,仍旧冰清玉洁得像朵高岭之花,君子其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江远寒却有点头皮发麻,什么圣人之心,都是吹牛的,这人对他凶起来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松懈,只不过用那些柔情和安抚来稳住自己。

小狐貍也不能后退,后退更没面子,强撑着面无表情,擡眸看着他。

李承霜垂眸打开药膏的盒子,看着跟一尘不染的天仙似的。

他听到江远寒问了一句:“你体温好低。”

“我生于霜降,修习太上大道,清净寡欲,道体本来就凉。”

“不一样。”江远寒思考道,“我爹爹是冰雪道体,你的体温居然跟他差不多……”

李承霜很有自控力地没去细问对方的“爹爹”,他知道小狐貍不会说的,对方待自己,虽有真心,可是到底是何种真心,是哪种喜欢,他也说不清。

可能对方也并不懂得。不过,有几分真心,已经很足够了,他并不贪婪,能体会到这一点,李承霜已经犹为心安。

江远寒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改口道:“你的体温,像冷血动物。”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小师叔待人和善,怎么可能像冷血动物?于是又补救:“但我如果热一点,你也会跟着热起来。”

这话说得到对。江远寒的体温越高,拥抱时就把对方也一样地焐热了。

而魔族本身就燥热,只不过他这不是真身,才没有那么严重。但因为双修丹药的影响,也明显超出一些正常温度了。

李承霜听了这句话,莫名地有一点不好意思。他高洁得太久了,只是撞到这只小狐貍,就猛地坠入泥潭里。

他有些分神,药膏从指间化开都忘了,被对方轻轻踢了一下手臂,才收回了手,把一切都处理好。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江远寒就觉得自己被他撩拨了个遍。他盯着小师叔看了半天,目光路过对方脖颈上那些遮掩不住的痕迹,忽然道:“我会好好学的。”

李承霜:“……?”

“总有一天能翻身。男人嘛,需要成长。”自以为踹开了成年人世界大门的江远寒小朋友,信誓旦旦地道,“只要磨练技术,我也能拥有小师叔!”

对方面色不改地问:“这样不算是拥有我吗?”

江远寒一时语塞,为难地想了很久,嘀嘀咕咕地道:“……好像有道理,但是……”

李承霜安静无声地看着他,体贴温柔地给这位长见识的小朋友倒茶,心里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个想法流窜而过时,他的神经都是冰凉的,眸光瞬息间散发出强烈的妖性。

总有一天能翻身?

没有这一天。

两人在忘尘阁中留了几日,随后靳温书实在挽留不住,就只能让他们离开了。这几天他跟李承霜下棋手谈,看着他跟那个带着面具的弟子甜腻得让人牙疼的日常,已经跟玉霄神初步熟悉了。

只不过李承霜除了对那个弟子,另外对谁都是淡淡的。那个叫“莫知”的小朋友似乎并不太喜欢玄剑派的道袍,而是更喜欢穿红衣服。鲜红色,一片艳烈地出现在眼前时,像一团火焰。

特别是面具下的唇,自从他送了那两瓶双修丹药之后,他的唇就时常红润润的,像是被舔咬得多了的模样。

挺招人的。靳温书有点放空思绪地想。

但李承霜的警惕性实在太强。这个正人君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糊弄,对方有一种比毒蛇还敏锐的直觉,每次靳温书的目光落过去的时候,都觉得芒刺在背。

但其实靳温书也并不想做什么,只觉得看起来那个弟子很是热情,像一只馋嘴的小猫咪。

等送走了两人之后,青衣道修坐在一瓶剪短了的花枝前写传讯内容,一旁出现了一个静立的身影。

“说吧。”靳温书低眉写字,没有擡头,“李承霜为什么是和伴侣前来,他不代表玄剑派?”

“玄剑派出了些事。”来人毕恭毕敬地回答,“玄剑派派人去请了常魔君救助渺云山,随后常魔君又去了望归岛,但中途发生了些不愉快,玉霄神是跟持戒人一同离开的。”

靳温书停下笔尖,沉思了片刻,道:“我记得修习太上之道,是不能对人有所偏爱的。听说在其他的大千世界里,就有一位修习太上之道的大能,因为对另一个修士暗生情愫,情难自拔,才不得不自残分魂,惹得天下动荡。”

“是的。”对方道,“或许玉霄神只是玩玩,没有真的动心。”

靳温书瞥了他一眼,嗤笑了声:“你以为我留他是为了什么?我看得出,李承霜一定用心了。”

“可是……”

“可是扶象道人与凌波道人把他当玄剑派的命根子,看得比眼珠子还紧。他们怎么允许。”靳温书说到这里,神思忽然一动,喃喃道,“对,他们怎么允许。”

他顿了顿,重新拿起一份传讯玉简,加持了灵力的笔尖在上面刻下字迹:“想必矛盾就是因此而生的。扶象道人还不知道玉霄神已然红鸾星动了吧。”

另一人犹豫片刻,问:“阁主何必对付李承霜,要是没有了他,跟灵鹿道人的一战……”

“那一战真的指望这些年轻人吗?”靳温书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哪个老妖怪不盯着这件事,忘尘阁的商议,只是明面上而已。有些人把这件事想得太天真了。你这么多年,真是毫无寸进。”

“而且,”他继续道,“我也不想杀他。我不过是让他的心乱一乱,别妨碍我操控那帮蠢货罢了……这帮三言两语就能被左右心智的废物,还得帮我寻找寒渊魔君的下落呢。”

寒渊魔君。这名字听到就让人心头一紧。

靳温书是天生左撇子,无论是提剑,翻书,写字,还是做各种事情。都是用左手用惯。只不过后来,他强行把所有事情都改到了右手。

因为寒渊魔君闯进忘尘阁那天,用刀刃挑断了他的左手手筋,踩碎了这只手里的所有骨头。所以这只手不过是一个摆设,连喝茶都很容易摔碎茶盏,什么事都做不了。眼下,那个人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靳温书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了想,道:“正道要杀灵鹿道人,要抢玄武蛋,只要他知道,就一定会赶过来。哪怕只剩一口气。”

他想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本来,他也只剩一口气了。”

那件被刻上字迹的传讯玉简被封存起来,送往了望归岛。

无论这个玉简进入望归岛后,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至少目前的万雪小筑,还是非常宁静的。

江远寒坐在窗前,咬着毛笔努力回忆人族的文字怎么写,他的魔族篆文写得非常好,流畅漂亮,从小就备受夸奖。但人族的汉字真的太难太难了,他很久不用,已经忘记了许多。

除了提笔忘字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还在思考——正道围攻灵鹿道人,他是一定会去的。就算灵鹿道人一直帮着青霖姑母,但那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楚哥哥,玄武真君跟爹爹平辈论交,算是他的叔叔,他没能保住,这一个一定要救到,一定要。

但是以他目前的身份,也实在跟楚哥联系不上。江远寒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到办法,刚刚撂下笔,就感觉身后贴过来一个人,腰腹挨着他的后背,附身更换了窗边的插花。

窗含西岭千秋雪。万雪小筑漫天白雪飘,寒意却不重,就如同小师叔这个人一样。

李承霜把蔫了的花枝拨到一边,道:“好些了吗?”

江远寒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小师叔为人含蓄矜持,即便担心,也不会问得明明白白。

但他偏偏兴致高,要逗对方,假装没听懂的意思,撑着脸颊看眼前那双换插花的手。

好看。修长匀称,还特别有力量。

“你问的是什么?”江远寒追问。

李承霜换了些新鲜的雪梅,轻轻抖落花瓣上的残雪,一只手落到对方的肩头:“问你的身体。”

“噢……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江远寒道,“不用担心,没事的。”

李承霜看了他片刻,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撩了撩小狐貍的发丝,低头凑近到对方的耳畔:“是我的错。”

小师叔脾气很好,经常将一切问题归罪在自己身上。何况李承霜又知道了对方确实有几分真心,也就更爱惜他。

江远寒仰起头,甜兮兮地亲了下对方,揶揄道:“对,是你的错,都怪你。”

李承霜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知道我会愧疚,还这样说?”

“因为小师叔一心怀愧疚就会表现得很可爱。”江远寒想也没想就说了,随后续道,“对了,常……魔君,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差一点叫出“堂哥”来,还好反应快。

李承霜一听到对方提这个人,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死灰复燃。他仍旧记得对方说常干是很重要的人,这个梁子结的隐蔽但深切,悄无声息地扎根蔓延。

但他表情不变,淡淡地道:“应该快了。”

“那就好,我有事得跟他说。”江远寒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窗外,“小师叔,你不觉得,这两日连万雪小筑的气氛都怪怪的吗?”

“哪里奇怪?”

“这里是常魔君的人间领地,怎么会有妖气。”江远寒其实没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随口一提,“不知道是哪只妖不怕死地撞进来。”

李承霜的重点却没落在这上面,他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很了解常魔君?”

江远寒不知道如何回答,讪讪道:“也没有吧……”

他的话语未尽,随后就被提起后衣领,让人跟拎猫似的揽起来,压在了桌案上。

纸笔乱成一片,印字的玉简滚落到地上去。窗前微风吹动他的发丝,薄雪沾睫。

江远寒被仰着头迎接对方的吻,视野里一半是雪梅,一半是飘雪的天空。他伸出手环住了小师叔的脖颈,笑了一下,开玩笑:“突然犯什么病。”

李承霜盯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声道:“你最好别等到我病发。”

“那会怎么样?”江远寒没当真。

“会伤到你的。”李承霜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很温柔地亲了亲他,“可能已经晚了。”

确实已经晚了。

如果这时候,江远寒说要走,他即便早有预料,早有准备,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李承霜不想伤害到他,但却发觉自己日渐失控,心里的所求逐渐强盛,难以克制。

江远寒就这么强势生硬地撞进他的生命里,不容拒绝地撬开他紧闭的蚌壳,打碎他清净如冰的表象,弄脏他正人君子的心性……撬开了一个人的心,可是要负责的。

就算不能克制,也要尽力克制。李承霜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

江远寒被强烈急促的心跳所吸引。他前所未有地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个愿望。

剥开他的心,看一看。

此刻,这个愿望似乎触手可及,随手便可以实现,但他却突然退缩,猛地抽回了手:“小师叔……我……”

“你会离开。我知道。”李承霜道。

“……”江远寒一时无言,半晌才低下头,很愧疚地道,“你怪不怪我……把你拖下水?”

他被李承霜从书案上抱了起来,被硌到的腰被对方的手掌覆盖住,轻轻揉了揉。

“不怪你。”李承霜道,“你也别怪自己,还疼吗?”

江远寒简直要被他宠坏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某些细枝末节上的不对劲,没有意识到对方冰凉的手,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魔纹早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动静,更没有感觉到小师叔偶尔露出的目光。

他极力去拥抱眼前这个男人,暂时不去想秘术,不去想他的目标,不去想那些无法退缩无法逃避的事情……就任性这么一次,这么一瞬间。

常干是在一个大雪夜回来的。

雪落纷纷,遮掩了他的脚步,等到常干推门进来的时候,江远寒才骤然意识到。

小师叔不在房间里。江远寒下午的时候说烛火太亮,晃眼睛,他傍晚时便离开了,没说去做什么。

常干一身黑袍,腰间佩着剑。他从小就被养得寡言冷酷,但此刻伴着风雪踏进房门里,江远寒还是骤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

常干看着他,目光直视:“我刚刚见过阿楚。”

江远寒怔了一下。

阿楚自然就是讲的他楚哥哥,也就是灵鹿道人。灵鹿道人是青霖姑母的亲传弟子,也是他双亲座下曾收养的小妖,更是跟他堂哥一同长大。如果说灵鹿道人有什么最契合的人,有什么最了解的人,自然是非他堂兄莫属。

“你们两人……”江远寒犹豫了一息,“不是早就,决裂了吗?”

决裂。这是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决裂。

灵鹿道人师承青龙真君,青龙真君玷污四象丹炉之时,也只有这个亲传弟子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那边。但常干是魔界之人,魔界保持中立,他也就不能出手。在妖界最式微的时候,灵鹿道人曾经上门恳求过常干出兵,恳求这位故友相助,只不过,常干没有这么做。

这是惊动各界的一场决裂。灵鹿道人离开之时,连十万深山的郁郁草木都跟着一同枯萎——洞虚境的妖君,已经可以影响天气和四时的变化了。

万雪小筑近乎永恒的飘雪,似乎也是从那时而起。多年以来,两人避不相见。所以江远寒骤然从堂哥的话语中听到这么一句话,的确十足诧异。

“情势迫人至此。”常干低声道,罕见地笑了笑,但却看不出真有笑意,“玄武的复生希望系于一身,他不得不求我。只是这件事,我不应该办。”

江远寒心底一沉,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常干凝望着他,“你去帮帮你楚哥吧,魔界除了你之外,所有的力量都已在计划内,一丝一毫,调度完整,后续力量也正该保全。”

江远寒攥了攥手指,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事?我爹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有堂哥你,你对这些旧情,真的一点都不顾念吗?”

“你说过不问,问了我也无法告诉你。”常干闭上眼道,“去跟阿楚说说话吧,他就在不远的白梅冰河处等你。”

江远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心,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过沉迷小师叔的温柔,把恩怨仇恨、茍延残喘的真身,都放得太远了,直到今夜的风雪扑面,那些迫在眉睫的事端才又翻涌上来,直击胸口。

他觉得自己心里闷得厉害,没有答话便起身冲了出去,撞开了刚刚合上的房门。

大雪倒灌,风声呼啸。常干伫立在房中,转过头看了一眼放在房中的落凤琴,那是玉霄神的东西。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

他默默看着,想到自己的事情,只能苦笑了一下,关紧房门,转身走了。

人间之事浩荡如波,催人不要回头,容不下儿女情长。

一路上都是扑面的,冰凉的雪。

江远寒之前还在想要如何跟楚哥联系,但真正到了雪梅冰河,看见对方单薄的背影,忽然又不敢前进。

除了万雪小筑的十几里,有一片傍水的梅园,此处的河流早已凝冰。万雪小筑的白梅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此刻大雪纷纷,看不出花与雪的分别。

灵鹿道人转过了身。

他男生女相,长得阴柔美丽。额头上长着一对雪白的鹿角,白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兜帽边镶着软软的绒,怀里抱着一把剑,剑身通体如雪。

江远寒走近几步,伸手摘了面具,露出与真身相似的容貌。

“小寒。”阿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才确认清楚对方的身份,“他不来了吗?”

江远寒知道对方问的是自己的堂哥,干巴巴地点了下头。

灵鹿道人闭眸缓了口气,随后又睁开,无奈地道:“既然他奉的命令,就是永恒中立,保存魔界实力,那我两次恳求,就都是为难他了。”

江远寒道:“堂哥让我来帮你了,我会帮你的。”

“你如今这个情况,我深恐有伤。”阿楚道,“我听你堂哥说,你跟李承霜住在一起?”

江远寒不知如何诉说,慢慢地道:“……他是我的,我的目标。我之前从爹爹的房中拿了一本秘术,迫不得已,现在才修行。要得到他的感情。”

“李承霜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修真界要围剿我,他必然到场。”

“楚哥,”江远寒逐渐理清思路,“妖界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只听了个风声,你能不能告诉我,青霖姑母到底是为了什么?”

灵鹿道人愣了愣,随后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顶,笑着道:“小寒,你还叫她一声姑母。”

“毕竟是爹爹的朋友。而且,妖界待我很好。”

“妖界待各方都很好,只是天道不允妖族修行有成。”灵鹿道人的神情凝固下来,“四象丹炉表面上是恩赐,让妖族永远都有两位洞虚境的妖君镇守,可实际上,却是禁锢,只要有这个丹炉在,就永远无法突破洞虚境,永远停滞不前。”

“可是这件事,妖族不是早就知道了……”

“因为师父以为只有她自己。”

江远寒一时怔然,他骤然感觉难以呼吸,顺着思路续道:“不止是限制圣兽,是……整个妖族?”

“对。”阿楚望向远方,看了一眼万雪小筑的方位,“所有妖族,所有诞生的妖修,都被这个宝物钳制住了,从一开始,庇护着妖族的圣物,就把每一缕希望关在了黑暗的牢笼之中。师父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做出惊人之举。所有纯血妖族的限制一朝打破,有的失智疯狂,有的一朝陨落,也有的像师父一样,陷入困顿和疯狂。她并不是为了私心,她的心里只有妖界。”

“……这个代价,有点太重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都是。”

就连江远寒自己也难逃此语,他正是因为真身陷入死局,才不得不如此应对。倘若他遇到的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真小人,他都不会纵容自己沉溺于这段喜爱之中。

但小师叔,芝兰玉树,君子如玉,世上最好的溢美之词,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江远寒忽然觉得头很痛,但他不得不强撑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最后能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得偿所愿,都是我的选择。”阿楚道,“小寒,你量力而行。”

江远寒觉得自己像是被今夜的风雨打醒了,浑身都是冷的,从发根一直凉到指尖。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海里反复地晃着“李承霜”这个名字。

还有很多别的话,如同幻听一般从他耳畔响起。江远寒吸了口气,问道:“纯血妖族会失控,那你……”

“我已到洞虚境,影响不深。师父也是因为四象丹炉就在她体内的缘故,才这么严重的。而像常干那样……”他不自觉地又提起来,顿了一下,继续下去,“那样的混血,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江远寒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楚哥,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如果小师叔,不是,玉霄神,他也参与了这场围剿,希望楚哥能对他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是。”江远寒擡起眼眸,吐出一口气,道,“把他交给我,我拖住他。”

灵鹿道人点了点头,就在两人谈话之际,一道遁光划过夜空,似乎是要往万雪小筑而去。江远寒刚刚一眼瞥见,这道遁光就被阿楚猛地截了下来,如流星般坠在冰河之上。

就在阿楚看清那身人族修士的衣服,几乎下一瞬便要动手时,忽然被身畔的小寒拦住了。

“等一下。”江远寒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道,“……凌波道人?”

阿楚瞥了他一眼:“扶象成山,凌波凝水。玄剑派不是滥杀的宗门。你认识?”

他收回杀意,看着被道术拦截圈住的那位女修。江远寒扯了扯唇角,道:“认识算不上,差点杀了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拍楚哥的手,把灵鹿道人的杀气又压了回去:“你离开吧,我来处理。万雪小筑周遭都是正道修士的宗门,你在这里,不太安全。”

阿楚自然对他信任非常,只要他这一句话,问也不问地就甩手离去了。江远寒盯着凝水被妖气罗网圈住的身形,走近几步蹲在她跟前,伸手在妖气罗网的间隙拨弄着她的佩剑。

“还是来杀我的?”江远寒神色莫测地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凌波道人显然没想到会被半路拦下来。她伏在冰面上,盯着江远寒道:“原来妖魔勾结。”

“只有我而已,你可别错怪了持戒人。”江远寒凉凉地讽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为杀人而来,自然也人恒杀之。”

凝水的神魂已经被妖气罗网烫得浑身发抖了。她知道阿楚虽然被称作“道人”,但其实有妖君的实力,自己是肯定无法挣脱的。命悬一线之间,凝水却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态度急转:“莫知!”

江远寒不叫“莫知”,他甚至开始厌倦这个名字。

“我不是来杀你的。”凝水道,“但你要报仇,即便是手刃我,也没有关系。你既如此做,跟承霜也就绝无可能了,请你动手吧。”

江远寒被震住了,他似乎第一次认识到玄剑派的凌波道人,摆脱了迂腐、虚伪、不择手段这些令人厌恶的词汇,反而充满了强烈的自我牺牲。她是真的双标,不能善待于他人,但也是真的对小师叔疼爱至极。

江远寒觉得可笑:“你们正道,都不过过脑子吗?修道修心,非要走这个捷径,日后也绝不会有所成就,让他过一过情关,有什么不好?”

“他不能。”凝水咬着牙看他,似乎觉得人算不如天算,命至尽头,也就并不拘束了,“你要杀我,就动手。但他不能,他绝不能。”

江远寒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直觉般地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道:“我不会杀你,我还要跟小师叔修成正果……”

“你——”

“我?我就是这样的。”江远寒逼近她一寸,“看到你们这些伪君子,我就恶心。我最厌恶有人冠冕堂皇地、寻找借口地对我好,背后却只是想操控我。你看似疼爱他,可功利心却不比任何人少,把希望压在这一个人的身上,凌波道人,你的疼爱之心,也不过如此啊。”

“那你呢,你对承霜师弟,难道是真心的吗?!”

江远寒话语一滞。他的目光从对方的神情上收回,已经察觉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但还是被这句话问得心口一梗,闷痛难忍。

他是真心的吗?

江远寒自己也想知道。

月色微冷,江远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出了血色短刃,用冰雪擦拭。

“我不会杀你。”他道,“可是就算你跟小师叔说,我与妖君勾结,又能如何?他会为了大义断情,手刃我吗?”

凝水一时愣住,这个问题撞进她心里,竟然找不出答案。她知道承霜师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但又认为自己的师弟也会以大局为重。

“你有秘密,没有告诉我。”江远寒手中的血刃拍了拍她的脸颊,“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说不定你把苦衷说出来,我就会放过他了。”

凝水冷冰冰地盯着他,半晌未语。

她不相信,她不是那么好骗的人。

“看来,我继续纠缠下去的后果也没有多严重啊。”江远寒笑了笑,“不知道凌波道人,当着自己师弟的面,会不会要强行杀我,你觉得,以玉霄神的性格,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

“莫知,”凝水道,“你不要太过分。”

“我天生就这么过分。”江远寒一把揪起她的道袍衣领,眉宇冷酷到了极致,随后,他慢慢地勾起唇,换上微笑,“你还要试试我会不会更过分吗?”

“莫知,你……”

“告诉我吧。”他逼近到眼前,气息滚烫如火,带着灼烧的温度,“趁我还有点良心。”

江远寒的眼眸已经随情绪开始变化了,不可抑制地向魔族的淡紫色演变。自从他跟小师叔做过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让神魂中的魔族特征侵染这具身躯了。

“你也知道,我跟灵鹿道人相识,也该明白,楚妖君动起手来,你拦不住。”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凝水的手缓缓攥紧,经过了漫长的考量之后,才咬紧牙根,挤出来一句:“你立誓,不会告诉别人。”

江远寒瞥了她一眼,伸手当着对方的面,用人族认可的方式立了一个誓约。

凝水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终于道:“承霜师弟他……他是半妖。”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震得四野倏然一寂。江远寒呆了一瞬,立即看向她。

“师父和掌门师兄封印他的欲望,根本不是什么捷径。”她自嘲地笑了笑,“而是把他的妖性也一同封印起来了。一旦他与自己本身的欲望融合,就总有一天会觉醒,会变成……变成……”

“变成妖族。”江远寒蓦地道。

“对。”凝水低着头,“他的母亲是师父的亲妹妹,是修士中少见的炉鼎体质,父亲是妖族的腾蛇。只不过师父把他抢回来的时候,杀了那条蛇。”

江远寒没有出声,听着凝水继续道。

“是那只妖趁虚而入,抢夺炉鼎,让我的恩师与亲妹妹分别数十年。等师父修为有成,用命杀掉那条淫蛇时,承霜的母亲却已经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他。”

“他不能变成妖。”凝水声音发颤,“血海深仇,不用他来背负。圣人之心不能动欲,不能偏爱,不能钟情于一人!否则这太上之道,也压不住他的妖性。更何况如今封印欲望的魔纹已经遗失,承霜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你要是对他有几分真心,就放过他。”

放过……他?

江远寒有点迷茫地想着这几个字。放过……他应该放过,他不是能驻足相伴之人,为什么要缠着他,而且,情爱之心我已得到,只差他的恨与嗔痴。

恨我。应该恨我。

凝水见江远寒不说话,以为是他不舍得,说话陡然软化了下来:“……他不是一个好的伴侣人选,你应该,换一个。”

换一个。江远寒似乎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情深意浓,也是能随便更换的吗?但他还没等笑,就觉得自己果然荒唐、果然任性、果然过分至极。

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告诉他,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上小师叔,达到目的就放过对方吧,何必苦苦纠缠,伤人伤己。

黑暗里照进来一寸光,他不能挣扎着到光明的地方去,却也不该拖着光,跟他一起坠落。

江远寒其实很想哭,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他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世事到头,从始至终,都顺遂如他所希望的,短暂的爱,短暂的恨,短暂的目标……似乎所有的转机都在帮他完成秘术,但这种顺利,却让他痛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把他还给玄剑派吧。”凝水的声音慢慢响起,“把他还给正道,还给人族,还给他……一生顺遂平安。”

江远寒都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才能不那么丢人,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河面。漫天的月光,飘雪,冰层上折射着碎银般的光华。

他以为雪花颤动,月色摇晃,随后却发现,是他蓄在眼底,冷却了的泪。

江远寒闭上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解开凌波道人身上的禁锢之网,转过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