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水波荡漾,薄雾缭绕。

在不远处的屏风之外,几个年纪很小、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的道童在外洒扫,将庭前落了满地的桃花归拢到一起,三三两两地悄声议论。

“那条鱼可真好看,不知道是不是修行未成,怎么只有一半化作了人形?”

“瞧瞧你没见识的,那是织月鲛!”一个女童的声音响起,“仙君将织月鲛带回来,估计是要养着了。这可是一份别的灵物求都求不来的仙缘……但那只织月鲛确实长得很好看。”

“有一股……”一个小孩子绞尽脑汁地搜集词汇,“精怪之魅!对!就是这个感觉。”

他们聊着聊着,就情不自禁地往水月池看了过去,隔着一架薄如纱的明月大江长屏风,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但即便是一个轮廓,也足以让惊鸿一瞥的道童们脑中浮现出织月鲛的面容。

银蓝长发披落散乱,慢慢地沉进温热池水里,在水中徐徐地荡着圈儿,尾端散而又聚。灵物的面容虽然似人,但双耳的构造于人不同,是有乳白色的软骨连接薄膜而成的,精致又脆弱,配合着织月鲛闪闪发光的睫羽和眼角,简直像是一种天地造化的艺术品,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懵懂。

但以江远寒目前的视力水准,是看不到自己这张脸了。

他趴在水月池旁边,遥遥地看着扫地的道童,又转过头,看了一眼一旁入定的白衣道人。

自从昨夜那个名叫顾琅的弟子指出织月鲛缺水之后,白衣道人就直接将他带回了这里——冲夷仙君出关不久,并不知晓这些灵物的习性和特点,就更并不知道织月鲛目前的族群在菩提圣境。只不过这样天地造化而成的灵物,显然不能在凡俗之水里生活,所以最适宜他生存的,就是冲夷仙君的落花仙府。

仙府中的水月池,属于地下温泉,有格外的道妙仙法加持,非常适宜灵物生存,纵然江远寒只是套了个天地灵物的壳子,也被这种温暖气息蕴养得昏昏欲睡。

顾琅乃是李凝渊的弟子之一,是这些年其他仙君代他收徒的。天赋倒是很不错,只不过心性有些偏。李凝渊认为顾琅所为,助长了虞城的不正之风,不光是他的弟子该受教训,连他自己也觉有些责任。

所以那个叫顾琅的青年修士正在外面给江远寒捉鱼呢。

就算是地狱开局,江远寒也觉得这次遇上的人比预想之中好的太多了。他睁开眼,仔细地看了看身侧的白衣道人,用模糊的视线辨认着对方的特征。

随后,仿佛是回应他的注视,李凝渊也平静地睁开了眼。

他看着织月鲛微微反光的睫羽,还有那种天真懵懂、比孩子还明澈如清水的神情,忽然开口道:“是饿了吗?”

灵物不同于妖,是需要吃东西的,只不过吃下去的东西多化作水之精华,随着呼吸脱离身体,他们的构造跟人族并不相同。

江远寒迟钝了一下,才发觉对方是问自己,这人不问还好,一问就让人觉得饿了,可是张嘴出口就是一串悦耳又无意义的哼唱调子。

……交流障碍。

江远寒自闭地停住了声音,低头靠在了小臂上,心想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吐口人言,这又不是妖身……正当他思考之时,骤然被一阵柔柔的触感滑过手背。

是冲夷仙君素白的衣摆。

对方靠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柄白玉拂尘,拂尘丝冰冰凉凉的,似有若无地掠过脖颈。而柔软的一端则轻轻用力,挑起了鲛人的下颔。

江远寒懒得动,顺应自然地擡起头,感觉对方的手按了过来。

手指也冰冰凉凉的,不过比小师叔的好一点。江远寒越想越远,有点走神,直到一个凉如冷玉的东西被指尖送入舌根

就算是水生之物,舌面下也是温热的,此刻触碰到冷玉,不免有些刺激神经。对方的指腹压在舌尖上,没有给织月鲛吐出冷玉的机会。

江远寒头皮发麻,想要急退而去,却感觉浑身都被一股深厚的仙气环绕住了。这种道华仙气与灵气不同,灵由天地而生,而仙气则是由道门正修专门用道体过渡蕴养过的气息。

仙气飘浮逍遥,没有丝毫威胁之感,却完全按住了江远寒的脊椎骨。

就在他濒临恼怒边缘的时刻,压着舌尖的手突地一松,但没等李凝渊收回手指,就被织月鲛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了。

他没有刻意运使护体真气,一时疏忽,被齿尖刺破了指腹,冒出一片鲜红的血珠。但这血珠也没有腥气,反而是甜的。

……甜的?

江远寒回味了一下入口即消的甜味儿,喃喃自语。

“……还挺好喝的……”

织月鲛能蛊惑修士的悦耳声线终于顺利重组,化为一句切实的语言。

江远寒愣了一下,察觉到压入舌下的冷玉已经消失了,似乎完全化开,不知所踪。

“我为你炼制神通玉一夜,你就是这么报答于我的?”

李凝渊的声音淡淡的,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江远寒仍旧看不清他,但多多少少也从对方的行事上感觉到此人倒是非常正直不阿,但知人知面不知心,想要判断一个人真正的心性,还是需要时间的。

他摆动尾巴,在水池边移动了一下,单手撑着下颔道:“是仙君的徒弟要买我,无形之中也促使了那群小人作乱,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而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难道我如今脱离族群,独自在这里,没有一点仙君的错吗?”

织月鲛只是一种灵物,在许多修士眼里,有没有开启灵智还是两说,被当作奴隶货物都属于常态。江远寒这句话要是到外面去说,恐怕当场就能惹得心性不高的修士勃然大怒,认为他强词夺理。

确实有点强词夺理,魔族也不兴连坐。江远寒心中略带恶趣味地想,他就是要为难一下眼前的白衣道人。

但这句话确实也跟李凝渊的所思所想稍有吻合,他确实觉得自己的徒弟冒犯对方,有自己管教不严之错。在冲夷仙君心里,开启灵智的灵物,有所思,有所想,便不能以货物出售。

曾经有修士捕捉小妖,私自贩卖。不料场内有大妖偶然来此,勃然大怒,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此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所以很难见到贩卖成精化形的妖族,但灵物却不同,究其根本,不过是因灵物修行困难,没有还手之力罢了。

李凝渊心平气和地答道:“有我之过。你所居何地,可需我送你回去?”

江远寒才不愿意去什么菩提圣境,那群和尚有什么好看的。他仔细地想了想这个身份关联的人物,总感觉鲛人的执念恐怕并不在菩提圣境之中,若说是对虞城邪修的恨意更多,倒还说得通。

只不过虞城都被眼前之人掀翻了顶,有恨也无法亲手消了。

无法确定目标和鲛人的心愿,江远寒也就先不着急,而是很不好说话地道:“不必了。仙君的玄府很好,我想住在这儿……你的弟子不是挺喜欢我的吗?”

他越是这么说,在外头抓鱼的顾琅就越觉得背后一寒,感觉师尊的神识冷冰冰地扫了过来,顿时把头压得更低。

落花仙府的鱼可全都不是凡物,也不是那么好抓的,寻常术法根本无法成功,只能靠动手去捕捉。

江远寒说话时带着织月鲛的天性气息,让人很难分辨这到底是促狭的玩笑,还是真的这么觉得。

李凝渊沉吟了片刻,道:“倒也无妨,只不过我有几位弟子常来,其中若是有蛮横无理、有失礼数者,会吓到你。”

这是待客的意思。看来冲夷仙君也没有那帮邪修说得不近人情。

江远寒在池水里翻了个身,慢慢沉了下去。他身上的织月纱贴紧身体,勾勒出淡淡的肌理轮廓,窄瘦甚至纤细的腰,还有连接鱼尾的两侧腰窝。

浅浅的泡泡吐了上来,沉下去的鲛翻了个身,若隐若现的脊背线条伴着荡漾的水波,如同一闪而逝的丝绸系带。

他冒出水池,两侧如翼展开的薄膜甩了甩水,耳后的鱼鳃闭合起来,像是一片半透明的纱贴在肌肤上,只有浅浅的一个边缘线条。

“我想喝鱼汤。”江远寒的思路有点跳,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准备先讹蓬莱上院两顿饭再说,“银光鲟。”

李凝渊颔首:“好。”

“我想修炼。”江远寒故作认真,心底却带着一点让对方开口拒绝的恶劣心思,他知道灵物估计是很难修行的,尤其是这种以美色和织绡见长的鲛,“你要不要教我?”

一身湿透、拎着鲟鱼进来的顾琅正好刚踩到门外,听了这句差点惊得跌下去。

会说话了?!……会说话还不如不会,哪有人敢这么对他师尊说话!他师尊动动手指,这小小的织月鲛还不眨眼间化作飞灰。不要说晚辈,就是同宗的几位仙君,对自家师尊都客客气气礼遇有加的,甚至老祖都亲自给予了师尊听调不听宣的特权,这鱼多多少少有点……

就在顾琅暗自腹诽的时候,水池里传来第二句。

“你教的徒弟也就那样,贪婪美色,是个俗物。”小东西大言不惭,“还不如教我,不至于心力徒费无功。”

站在门口的青年进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被师尊一巴掌抽出去的内伤隐隐作痛,冷汗都要下来了。

过了片刻,李凝渊的声音徐徐响起。

“修行不易,你想好了么?”

顾琅这会儿连念头都转不动了,他的师兄弟都是其他仙君代收,头一次听到师尊说这种话……不对!堂堂蓬莱上院冲夷仙君,怎么能收一个几乎不能修行的灵物为弟子!

他急得徘徊不定,虽然素来知道李凝渊一视同仁,但也不至于如此啊!不要说他们要跟鲛人为师兄弟甚是尴尬,这一件事传出去,就足以让其他仙君的门下弟子取笑调侃了。

江远寒上下看了看他,没有把对方为难住,虽未达成目标,但心情却不坏。

原来老变态开的这个什么上院,还真的吸引了一些好人来。

他伸手扯了扯李凝渊的袖子,道:“我自然要修行,但我不要做你的弟子。”

李凝渊低头看着他。

“如果我做了你的弟子,你就是长辈,这样不行。”小鲛人理直气壮,“难道你教导别人,一定要以师徒的名分吗?”

“法不轻传。”对方道。

“嗯……”江远寒想了想,“那你能不能代师收徒,让我做你的师弟,这样可以吗?”

李凝渊倒不是没有师父,而且也并非蓬莱上院之中的人,但他的师父实在没有教他什么,只是略传入门之道,随后便云游多年,而且修为并不算高,已羽化多年了。

代师收徒不是不行。李凝渊沉思良久,才道:“可以。但你不可仗我之势,以我师弟的身份,高高在上,欺辱他人。”

“那是自然,你徒弟别欺负我这个小师叔就不错了。”

江远寒笑眯眯地说了一句,在说“小师叔”三个字时,语调下意识地放轻放慢了一点,好像这三个字很特殊,有一些欲言还休的特别味道。

李凝渊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但没有多想。

这两人一言一语,一旁门口的顾琅已经彻底被雷轰到麻木了。他僵硬着脸,心如死灰地拎着鱼进来复命,笑得比哭都难看:“师尊……银光鲟。”

“嗯。”李凝渊扫了一眼,道,“去做吧。”

顾琅艰难地点了点头。

“等一下。”那个美艳漂亮、又非常得理不饶人的鲛人唤住了他,眼睫在日光的渲染之下闪闪发光,眼眸虽然无神,难以聚焦,但却通透漂亮地像是一块宝石,“你不是喜欢我吗?怎么不敢看我了?”

青年哪受得了这只鲛人壳子里恶劣魔头的调侃,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哭丧着脸道:“师……师叔,我已知错,您还是不要再说了。”

再说两句惹怒了他的师尊,冲夷仙君御下极严,教导严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远寒得到了这个称呼,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也就是被摸了一下尾巴,我也没当回事儿。”

李凝渊听闻此语,才平淡地转移视线,看了看弟子。

就在顾琅要被师尊看得扑通跪下的时候,江远寒的声音慵懒缓慢地从旁响起。

“你的手不干净,师兄——你给我做鱼。”

这声师兄叫得很是别有深意,听得青年冷汗直流,心说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等惑人灵物,被这么九转回肠的叫一句,就是在他身上死了也甘愿。

这个“手不干净”是一语双关,这小家伙虽说嘴上总是讲不在意,但每一句都在蓄意打击报复,听得李凝渊有一点想笑。

他一开始是心怀歉意,尽量赔偿,但听闻连懵懂灵物都有向道之心,不免起了引人入正道的念头,但听到这里,倒是觉得这个小家伙有点口是心非的可爱。

这个感觉突如其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一阵风在他心间拂动而过,颇有点灵犀一动的意味。

李凝渊没有犹豫太久,只是语气略微打趣地问了一句:“那你可要吃得下去。”

这就是同意了。

江远寒的尾巴在水面里晃了晃,薄如纱的尾鳍搭在池边的石头上晾着,修长优美的鱼尾则浸在水中。他点了点头,想要拉着对方的袖子问问这眼睛有没有什么办法,结果因为高度模糊,一把抓住了李凝渊的手。

鲛人的手白皙柔软,带着水泽之灵的柔意,湿漉漉地覆盖在李凝渊的手背上。

江远寒没在意,他已经很把这位冲夷仙君当好兄弟了,觉得有这种容人之量的修士实在不多,跟他絮絮叨叨地念叨了一会儿眼睛的事儿,又嘱咐了半天自己的口味,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出格、多么惊世骇俗。

顾琅已经完全被震住了,他看到了师尊手指上的伤口,脑海里不知道联想了什么,耳中嗡嗡作响。只悄悄留下装着银光鲟的竹篓,降低存在感地退出去了。

他一路上走得失魂落魄,连扫落花的道童见到了他都不敢多言,直到一头撞见了师尊座下的大师姐,被对方摇着肩膀努力摇醒了,才呆呆地擡起头,木着脸道:“师姐,我们有了个小师叔。”

“啊?!”盛问春跟着懵了。

“还是一个织月鲛。”顾琅抹了把脸,“都是我的错。”

盛问春很是无语,伸手试了试师弟额头上的温度:“这也没发热……”

“他跟师尊好像很合得来,”顾琅望着她,眼泪都要下来了,“他还抓着师尊的手……师尊好宠他,都没这么宠过咱们!师姐,我们要有师娘了!”

盛问春:“……”

“师娘长得特别好看,握着师尊的手非常般配。”顾琅伤心地道,“怎么办啊师姐,师尊还给他亲手做鱼汤。主要是……师娘还是个、还是个男性鲛人!”

盛问春幽幽地看着他,道:“你不就好这口儿吗?”

“那是师尊啊!是师尊看上了啊!”顾琅都要疯了,“你别不信我啊,师姐!哎哎!师姐!”

盛问春哼了一声,冷冰冰地道:“胡扯。师尊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真是中了邪了!”

她毫不相信地前往落花仙府,这里离仙府也就半烛香的路途。

半烛香后,两人肩并肩愣在仙府门口,隔着薄纱幕帘看到里面的景象,看着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师尊盘腿坐在水月池旁边,教那个银蓝色长发的织月鲛怎么用筷子。

顾琅:“师姐,怎么样?”

盛问春呆了很久,喃喃道:“……我中邪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婚对象很上道。

小寒满意地讹上了饭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