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离开鬼城之后,小狐貍再次醒过来时,是在回到菩提圣境的路上。
跟蓬莱上院不同,佛修圣地隐藏在山中的每一处小庙之中,并没有统一的进入方式。也许行人在山中庙宇中歇脚时,就途经了一个进入菩提圣境的入口。它们的表面往往平平无奇,内中的僧人数目也不多。
离鬼城最近的一处入口,就是在三百余里外的寒山之上,禅院简陋,只有几间静室,檀香飘渺。
忘生禅师诵念佛经之时,江远寒被这股朦朦胧胧但又温柔悦耳的声音吸引,朝他的方向挪了挪,毛绒绒的大尾巴绕过去蹭,才蹭了几下,他就反应过来不太对劲,睁开眼擡头望过去。
禅师低眸看着他,眼瞳乌黑,眉宇英挺俊美,生得几近没有瑕疵。可正是这种无瑕,反而更让人难以记住他的相貌,印象里只有一个隐约的感觉,只觉得圣洁庄重,毫无杂质。
江远寒盯了他一会儿,翻了个身趴在他腿上,随着动作才发现自己眼下是人形——这小狐貍还算有点道行和运气,寻常的小妖化形可是很慢很辛苦的。
忘生看着他绕过来的大尾巴,有些想摸,但心中默念了一句佛号,又将这点念头压下去了,问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江远寒随口回答,低头又看了自己一眼,才发现自己盖着被子,什么都没穿,他沉默一瞬,挑起眉,“……你对你的有缘人就这样?”
禅师道:“我给你准备了衣物,只是没有动手给你穿。”
小狐貍趴在他腿上,肩膀和一小半后颈线条都露了出来,漆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肌肤白皙细腻,骨线优流畅,如同细心雕刻的艺术品,再加上头顶上赤红软绒的狐貍耳,真的很有狐貍精的气息。
忘生看了一会儿,明明平常遇到什么美色蛊惑都能不动如山,但此刻却突然涌上来一股千万不要再看的预感,他想了想,移开了视线。
江远寒倒是没想那么多,他眼前可是一个无欲无求的出家人,看看人家那个佛修道行,想来也是心志坚定之人,而自己虽然是个狐貍,但一不是天灵体真身,二也没有多深的媚术气息,按理来说应该是非常安全的。
他坐起身,将禅师准备好的衣物抖开看了看,是一件素色的长袍,清淡雅致,看尺寸像是对方特意为自己准备的。
江远寒换上衣服,低头伸手系衣带,一边系一边道:“大师,你什么时候才能放了我,我感觉咱俩缘分尽了啊?……不过你还是脾气挺好的一个人,我……”
他本来想说“道侣”,然后思考了一下,想到师兄没有乖乖等自己,很是记仇地道,“我家养的母狐貍就跟你差不多,脾气特别好。”
就是有时候会犯病,脑子发疯。
忘生看着他系衣带,目光停在对方纤细的手指上,闻言目光一滞,沉吟道:“你真有喜欢的……”
“那当然。”江远寒坐到禅师身边,念叨起自家道侣,整个人都跟着明朗起来了,大尾巴不安分地晃来晃去,“禅师,你跟我是没有缘分的。我还得去找母狐貍,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那十几只鸡真不是我故意的,生物天性,怎忍苛责啊?”
忘生盯着对方的神情,心中毫无缘由地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一时无法理清自己是因为什么而突然痛了一下,但却不愿意放过自己,更加没有办法不看他。禅师稍稍沉默后,低声道:“让未曾好好启蒙的狐妖放到人间,是我的失职。”
他擡起手,动作很轻柔地捏了捏小狐貍的赤色毛绒耳朵,被手中软乎乎的感觉暂且抚慰了心神不宁,温声续道:“而且你也逃不掉,只能在我身边。”
江远寒无语凝噎,抖了抖耳朵:“……你一个得道高僧为什么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熟练。”
他隐约觉得这句话太过耳熟,好像自家母狐貍……不是,师兄当初也是这个德行。
江远寒疑虑地观察着对方,却始终无法从对方的脸上寻到跟道侣的相似之处。佛修和剑修的气质确实不同,无论是小师叔还是便宜师兄,他们两个虽然沉默寡言、而且正直善良,但身上都有一股锋锐至极的气息。忘生禅师却不一样,这种庄重温柔是不带有一丝棱角的。
“跟我回去吧。”忘生道,“否则遇到较为极端的修士,可能会收妖。”
谁收谁还不一定呢。江远寒磨了磨尖牙,将这一点戾气压在眼底,看起来很是无害地问:“回哪里?”
“菩提圣境。”
江远寒怔了一下,他之前快睡着的时候没听清对方说得到底是哪里,此刻心中略微迷茫地想:……这怎么随便就能碰上一个佛修圣地的弟子?
从这座寺院的后山,便能通过一座如山的佛陀雕塑进入菩提圣境。
江远寒刚刚化形,维持人形总觉得累,此刻用原型趴在禅师怀里往外探头,见到浅淡金光之后的佛修圣地。
似乎与俗世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仿佛在云端天上,到处都是缭绕的雾,与云雾之中辨别不清的山林古钟,一道阶梯向上延伸,仿佛直通天门,据说走到阶梯的顶端,就能见到当世唯一抵达了金仙之境的佛修、也就是慧剑菩萨。
慧剑菩萨不能成佛的原因,便是宏愿未成,幽冥界未空。故而很多人认为,菩萨穷极无数年华,也只能止步于此,蹉跎不前。
只不过江远寒却知道阶梯背后不是天上的慧剑菩萨,菩萨从来都不住在那里。这只是世人无所根据的幻想。
禅师带着小狐貍走过云雾缭绕的石子路,一旁清扫落叶的僧人见到他,擡手行了一道佛礼,开口道:“师兄归来,想必鬼城之怨已有结果。”
忘生回礼道:“若非与有缘人相遇,鬼城未必能如愿消散。”
扫地僧人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小狐貍,微笑道:“法子之缘定然深厚。”
法子是佛门语,是说佛的弟子。佛门弟子之间自然可以这样称呼,更何况忘生是菩萨的亲传弟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退开到了一旁。待禅师行远之后,那人才似突然想到一般,开口道:“送至莲花池的那物怨邪不去,等待师兄归来已久了。”
江远寒竖着耳朵听了全程,他敏锐地察觉到“莲花池的那物”神神秘秘的,估计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擡起小爪子扒着对方的衣襟,尾巴凑过去蹭了蹭他,好奇地问:“莲花池里是什么?”
忘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江远寒冲着他眨眼。
“……是一把剑。”对方移开了目光。
到了菩提圣境之内,江远寒被放到一棵菩提树下,树下有蒲团和对弈的桌案,案上燃烧着佛香。不远处就是落在小溪里面的圆滑鹅卵石,还有一个被雾色掩藏的小桥。
微风徐徐。小狐貍在蒲团上翻了个身,变回人形。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继续问道:“一把剑?什么邪剑吗?还要放到这地方来——”
“是冲和剑。”
江远寒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对方,明亮的眼眸里面像是有颤动的星星。
江远寒一下子被打乱了全盘的计划,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突然意识到自己连主次目的都没有分清。他连修行秘术都顾不上了,沉浸在寻找对方的过程之中,却没有想到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寻找对方,而他眼前的难题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着的。
小狐貍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人可以做目标,应该也就只有禅师了。可是这样不是毁人修行么,不会遭雷劈的吧……
江远寒看了看对方,又低头看了一眼眼前的桌案,案上摊开了一本书,上面全都是金灿灿的经文。
更多的思绪涌了上来。他想着那是师兄的佩剑,可这把剑怎么会沦落到需要菩提圣境来镇压洗涤的境地?
“禅师……”江远寒让自己的声音别发抖,他稳定了一下心神,擡眸可怜巴巴地望了过去,“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冲和剑。”
忘生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可怜是装的,但却没有说破,而是将一些有关修行启蒙、修真界规则和修行教诲的书籍放上桌案,没有理会他。
小狐貍趴在桌子上凑到他身旁:“我以前听别人提到过冲和剑,听说是一把特别厉害的剑,我真的很想看看。”
江远寒编瞎话都不带卡壳的,不过演戏的本事倒是长进了很多。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全都是天真纯粹的期待,一点儿骗人的迹象都没有。
但对方还是不予回应,而是将小狐貍需要看的书按照每天的比例重新装订成册。
淡金的丝线穿过书脊,配合佛修的那只手,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优雅得不得了。
江远寒按住了他的手,也没来得及细看看这只手是不是特别熟悉,净剩着急了:“这是我前半生的愿望,我只有看到这把剑,心里才能踏实,要不然都近在咫尺了,我不去看一眼,晚上都会睡不着的。禅师,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我修行有成都是因为这个的激励……”
忘生终于擡起头。
他的眼睫也掺着细细的金色,凝望过来时明明没有什么情绪,却还是有一种仿佛深情注视般的错觉。佛修的目光下移,停顿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轻轻地道:“松开。”
江远寒默默撒手,狐貍耳朵都耷拉下来了:“……那个,冒犯了。”
忘生收回了手。
他被对方触摸过的手背都像是着了火一样,温暖到了炽烫的地步。那种纯粹天真虽是表演,但却也是对方的本质之一。而这只小狐貍碰到他的每一寸,都像是带着奇怪引导一般,让他从肌肤一直烧进肺腑里,烫得难以承受。
一切皆空,他早就了悟。可是如今,怎么还会有这种难题摆在眼前。
忘生的手背藏进了衣袖里,他耐心地把给小狐貍开蒙的术法按顺序归拢,一边做事一边道:“冲和剑怨邪太重,你看了会大失所望的。”
“不会的,我只是看看。”江远寒连忙道,旋即又问,“可是它为什么会有那么重的怨气,它的主人不是一位道门正修吗?”
“这个你都知道。”
“咳……道听途说。”小狐貍讪讪地笑了一下,又忍不住凑过去,“我真的太想见一见这把剑了,刚刚那个扫地法师说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你也要去莲花池……唔!”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塞了一串糖葫芦。江远寒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被酸酸甜甜的味道充盈口腔,他迷茫地擡头看了一眼对方,忍不住把嘴里裹着糖衣的山楂嚼碎咽了下去。
正经的佛修的储物法器里怎么还有这东西……他一边想一边吃,被对方揉了耳朵也没注意,小狐貍吃到一半,才想起不对劲:“你怎么……”
“喜欢么?”
江远寒点了点头。
“我猜你应该喜欢。”
忘生淡淡地说完,低下头修补桌案上残损的经书,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江远寒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总觉得对方把自己的话给打断了,他一边吃一边陪着忘生修补了半天经书,才小声反抗道:“你不能就用这个忽悠我。”
对方充耳不闻。
“要换成我以前,绝对不会被一串糖葫芦收买。”江远寒略微不平地碎碎念,但还是诚实地把糖葫芦吃完了,他的尾巴绕了过来,正待凑过去继续跟禅师做工作的时候,见到对方又拿出来一盒龙须酥。
“你这人……”江远寒舔了舔唇,“……还有别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二婚:?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