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莲花池时常被佛光笼罩,被无数经文繁复熏陶洗涤,上方的莲花才能开得如此繁盛迷人。
波纹荡漾,池底是浓郁漆黑的怨邪之气,无法窥见池底是什么模样的。
江远寒趴在禅师的膝头,原型的赤色毛绒尾巴软软地扫来扫去。他盯着水池之中的莲花倒影,有点儿不安分地动了动。
等到邪气全部洗涤干净,需要多久?禅师没有告诉他,连一旁笑呵呵的慈祥老和尚都没有回答。
就在小狐貍心中再次蠢蠢欲动之时,身躯被一只手从下方小腹旁边伸了进来,很有目的性地将他从膝头带到怀里。
江远寒伸出爪子按住他的手臂,道:“你好像很喜欢摸我的肚子。”
对方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但手中却还揉了揉小狐貍软乎乎的肚子,身体比什么都诚实。
“禅师,”江远寒的狐貍耳朵耷拉下来,“他真的对我很重要,你别再忽悠我了。”
旁边的明悟老和尚笑着出声:“嗳——我等出家人,怎么会骗你?只不过这事关重大,邪剑的确非常危险。”
忘生没有出声,而是沉默地揉了揉他垂下来的耳朵尖儿。
这个不正经的和尚很喜欢毛绒绒,江远寒早就看出来了,生无可恋地任他揉,心想这也算是为了师兄出卖皮毛了,不知道能不能让禅师进一步松口?
“执意相见,也许反而不能相见。”忘生道,“莲台清净,佛法奥妙,有缘自会相见。”
江远寒盯着他的眼睛:“有没有缘分不是天注定的,是人说了才算。”
禅师的眼眸沉静淡漠,像是初冬时凝在枝上的寒霜,但这冷意却又并不浓重,除破冰层,下方是柔而绵密的水波。也正是对方脾气好,小狐貍才试图跟他讲道理,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就算没有,能得到一个等待的期限,也算是有成果。
忘生静默了片刻,道:“你的有缘人是我。”
这句话出来,江远寒还没听懂里面深层次的含义,只觉得对方拒绝了自己。但一旁总是笑呵呵的老和尚却笑容逐渐收敛,目光探究地上下审视了一遍自己这个师侄。
明悟和尚按照年龄来说,是跟菩萨同辈的佛修,也是整个菩提圣境之中辈分声望仅次于住持的。住持与他都对忘生寄予厚望,认为菩萨的弟子将来有希望能完成宏愿、净化心境,让普渡众生的光辉润物无声地怜悯世人。
明悟老和尚心中咯噔一声,发觉不太对劲儿,他神情不变地打岔道:“小狐貍别理他,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有原则了不知道哄着你,过来让我摸摸。”
江远寒正生气,也就从禅师的怀里跳了下去,结果还没跑到老和尚那里,就被佛修按住了身躯,从脑阔一直挼到尾巴。
忘生平静地道:“他野性难驯,爪子会抓到明悟师叔。”
江远寒睁大眼:“这你也能诬陷我,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对方袖子里淡而悠长的檀香拂了一下,这种朦胧缱绻的香气霎时间没入脑海,让人脑海发晕。
忘生禅师稳稳地抱着他,让小狐貍睡在自己的怀里。他转过头,跟明悟师叔对视了一眼。
老和尚一脸慈祥,像是什么时候都不会生气,他点了点额头,意有所指地道:“阿弥陀佛,万物皆有灵性,小狐貍对我又不生气,怎么会抓伤老僧。”
忘生垂下眼眸,淡淡地道:“师叔,戒律清规,我明白。”
明悟见对方直接说破了,也就不再暗示,敛去笑容直言道:“菩萨法旨,让我等不用看管你,但你悟性极好,天生佛骨。修行至今,不要自毁。”
忘生安静颔首。
老和尚也不便多说什么,他手中转动着佛珠,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但这把邪剑有对方看管便已足够,他也并非没有其他事情,不能久久地在此陪同,提醒之后,此刻便也站起身,掉头离去了。
微风吹拂,莲香蔓延而来,清淡微甜。
禅师身上很温暖,他的动作也十分温柔,适合让人躺在怀中睡觉。那些诵经声逐渐地变轻、变得朦胧。掺杂着金色发丝的墨发垂落些许,末端落在小狐貍赤色的软绒耳朵上,似有若无地接触、轻碰。
忘生低头看着他。
小狐貍似乎是睡得很沉,他从原型慢慢地化为人形,似乎比起其他的狐妖来说,对方更适应这种人形的睡眠方式。江远寒身上是那件禅师亲手递给他的素淡长衫,外头拢了一件松散的长袍,简单素净。
他的肌肤也很白皙,赤红的大尾巴蜷缩着绕过来,将露在外面的手腕映得光泽莹润。眼睫如帘,相貌柔弱俊美。只有小狐貍睁开眼时,里面碎散发光的星星才会露出狡黠桀骜的一面。
现在看起来,实在是太乖了。
忘生看了他许久。他回想着自己方才不经思考说出的那句话,几乎要怀疑自己的心境出了问题,有犯戒的嫌疑。而目光此刻长久凝视,却又感到那句话理所当然。
他是对方的有缘人,而池底的那把邪剑,理应跟小狐貍没有关系。
忘生意识到自己魔怔得不止一次了,但他难以挣脱,甚至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
像是航行在海面上的船,碰到了海里的一块浮冰,一次两次的执迷魔念就如同海上的浮冰,而浮冰之下、沉没在海中的无穷深渊,却死寂着无人知晓。
深海冰冷又可怖,冰层上涂满了漆黑的汁液。
江远寒就是碰到了浮冰的那艘小船,他迟早会被汹涌的海浪卷到底下去,见到如山的魔念。李凝渊尚且有所自知,知道自己的疯狂失控,而忘生却还没有发现。
他不觉得自己很是异常,只是对有缘人,有一些小小的动摇。
江远寒睡得有些不太老实了,他抱住了对方的腰,往暖和的怀里低头埋下去。
檀香跟莲花的清甜混杂在一起,随着细微的风,柔且清淡。满池的叶子簌簌微响。
在莲香蔓延之时,一缕漆黑的邪气融进芬芳之中,悄然隐秘地随风吹过。彼时禅师正有些入神,恰巧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不同寻常。
这缕邪气没有一点点伤害江远寒的意思,但却无声无息地遁入梦境之中。
江远寒本来睡得很舒服,结果不知何时,四面漆黑的场景褪去了颜色。
他见到了师兄。
好像总是这样,只有失去或者错过之后,苦苦追寻的一面才会如幻梦一般发生。江远寒几乎要怀疑自己身上有什么古怪的诅咒了。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微微怔了一下,随后眨了下眼,确认了对方不会消散。
以人为剑魂,最残忍冷酷的设想,就是师兄……在冲和剑之中。可是这也是最拥有一线生机的设想,也许……也许师兄真的在等自己,只不过跟当年化为山石的小师叔一样,失去了呼唤自己名字的能力。
李凝渊看起来很平静,他身上仍是一袭剑修白衣,平和地坐在面前。
江远寒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才出声:“师兄……”
“小寒。”
李凝渊低下头,容貌神情之中都带有难以忽视的锋锐之气,他眉宇如冰,指腹轻轻地抚过对方的眼角。
江远寒突然觉得他好像马上就要凶自己了……师兄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但他又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不高兴。江远寒百思不得其解,试探地道:“你……你在莲花池
“嗯。”李凝渊目光不变,手心下移,慢慢地覆盖上了对方的后颈。江远寒后颈皮肉都被他微凉的手指彻底覆盖了,即便没有用力,他还是能感觉到一股近乎昏聩疯狂的掌控欲,既像是保护,又像是监禁。
“师兄,”江远寒尝试回抱对方,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还是被他看得莫名心虚,“你是剑魂?我可以跳下去把你捞上来吗?你的身体……”
李凝渊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说了另一句话:“你可以换别的身份。”
江远寒呆了一下。
“你是不是每换一个身份,就要换一个道侣。”
江远寒:“……?”
“玉霄神是第一个,是你最喜欢的人。”声音中有些若隐若现的疲惫和失望,“先来后到,我不能恨他。那外面这个和尚,你也喜欢?”
江远寒隐隐有一种后院失火的感觉,但他根本就没有后院,每次搞对象都差那么一点点,不是路走歧途,就是山穷水尽,怎么被对方一说,听起来自己就变得特别花心滥情不专一了?
“师兄,”江远寒抱住他,凑过去碰了碰他的鼻尖,“我跟忘生禅师清清白白,我可一点都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李凝渊沉默无声地看着他。
就在两人视线交汇的过程中,江远寒原本信誓旦旦的目光愈发不足,他默默地移开眼神,低低地道:“可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有几个化身啊……”
而且这两次的秘术目标都是你,谁能保证禅师就绝对不是?这一点江远寒也还在试探,他留在佛修的身边,有一半的因素就是因为这个。
牵心锁沉入意识深处时,玉霄神跟师兄同时出现的那一幕,其实是属于对方真身的一缕神思和执念,而李凝渊这个单独的化身,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只不过他如今身为剑魂,神魂中含有冥冥之中的一丝联系,所以心中有所推测和了悟。
李凝渊没有去追究对方的这句话,而是擡手扳过对方的下颔,声音平和地道:“多情之人,难以托付。”
江远寒眨了下眼,反应过来,气得立马咬了他一口:“李凝渊你有没有良心,到底是谁难以托付?我同你约定顶峰相见,就是让你心浮气躁跟林暮舟撕破脸的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
李凝渊的手指没有因被咬痛而抽离,反而一寸寸地探入,玩弄拨动着对方齿列之间的小尖牙,像是逗弄似的摩挲了几下。
江远寒握住他的手,把师兄的指尖都给咬破皮了,才不高兴地恼火道:“我都说了我只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你怎么总是跟自己的另一面争风吃醋,你看小师叔就——”
“他哪里都好。”李凝渊冷淡地道,“他从来都没找过你。”
江远寒一时噎住,让他给气得眼圈发红,偏过头不想看他了。
安静了片刻。对方的手探了过来,慢慢地把江远寒抱进怀里。
师兄就是这个混账脾气,平和正直,一般情况下品德高尚无懈可击,但一戳到那个讲不通道理的点,就是个纯粹的疯子,没办法理论。
但李凝渊喜欢他。
所以没办法理论的疯子也会伸出手抱住他,掌心按在对方的脊背上,低声道:“我不提这些了,你别生气。”
江远寒埋到他的颈窝边,闷闷地道:“那你……你要怎么才能摆脱封印?”
李凝渊道:“这你不用担心,世间之中就没有能够封印我的东西。沉入莲花池,只是因为,我累了。”
万剑之王的铸成,正因有一位洞虚大圆满的剑修之魂注入,才能成就。封印进池水中看似简单,但过程却十分费力。但菩提圣境还是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他们没有真正地了解到邪剑形成的原因。
江远寒点了点头,想要再问点别的内容,但那一缕随着莲香遁入的邪气已经耗费殆尽。李凝渊擡指止住了他的问话,面色平静地道:“不许再吃他喂的东西。”
江远寒彻底呆住了。
“有我做的好吃吗?”师兄语气如冰地质问。
“你……你能看到……”
“我能看到。”李凝渊收回手指,低头亲了亲他,“我会嫉妒。”
嫉妒如同一种不知名的怒火,往往难以预料地爆发。
明明是很简单的几个字,但江远寒还是听得略感心虚,他深刻检讨了自己被一点甜食忽悠的过错,点了点头,乖乖地认错:“我不知道你能看到……”
李凝渊挑了下眉,捏了捏对方的脸颊:“看不到你就能吃了?”
江远寒:“……不,我没有,我不是。”
师兄没有回答这句话,而是随着邪气的散去,身形也跟着慢慢消散。江远寒随后挣脱梦境,略微头痛地清醒过来,他坐起身揉了揉眉心,还没从方才的景象中回过神,就发觉自己坐在禅师的腿上,而且是人形。
……当面出轨,这还得了?
江远寒立即想要挪开,结果被一只手死死地压着脊背,被对方扣在了怀里。他擡起头,见到禅师目光沉没下去,如同望不见底的幽深潭水。
“别动。”忘生道,“不要回头。”
禅师身上的衣服有一些乱。小狐貍睡觉睡得不是很老实,把他原本整齐无比的僧衣全都弄乱了,就连干净不染尘灰的手腕佛珠,也像是被扯偏了,连菩提子上都留着某人咬过的痕迹。
但忘生似乎一直都没有拒绝对方的乱来,而是纵容小狐貍胡作非为。他不动如山地静坐在池边,之前还看着对方,但到了后面,就一直盯着远处的池水——直至方才。
就在两人的身后,一片茂密繁盛的莲花都纷纷躲避一般向四周偏去,池水的中央形成一片罕见的空白清澈,四周漆黑的怨邪之气盘旋转动,如同漩涡。
而在漩涡的中央,一把通体灰白的黯淡长剑从池水中缓慢升起,露出锐利的剑锋,周身缠绕着似有若无的灰黑色邪气,锋芒在天光之下折射出一寸似雪的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爱情的骗子我问问你,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小寒:……中、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