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那道人影模糊发白,根本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模样,似乎也没有情绪和言语。这只是他幻化出来的形象,而并非他本身。

江远寒知道他能听到自己的话。

“我就说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跟你同流合污。”江远寒笑了一声,“原来是骗来的?还没用上,就扎了你自己的手。”

对方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应,那道模糊的人影愈发靠近,渐渐地凝聚成实体,但形象依旧不稳定。林暮舟注视着他,不知道是用人影的双眼,还是天空上金色漩涡背后的那双眼睛。

“他跟你有关系。”这道声音显得非常空灵,荡向四周,回音阵阵。“你出现在蓬莱上院,我怎么不知道?”

很难形容这究竟还是不是人的声音,已经过分虚化,字句的含义虽然能贯穿脑海,但声音却完全无法辨识。

模糊的光影擡起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抚摸江远寒垂落的发丝——可惜江远寒对这人的任何接触都恶心无比,魔气抗拒地炸开。

林暮舟没有尝试强行去触摸。

金色的旋涡越凝越久,光华盛大地笼罩下来。被炸空了塔尖的蓬莱塔跟着一层层发光,产生了共鸣。

江远寒毫无轻视的意思,相反,他也知道自己这是在刀尖上跳舞,只不过仗着一旦出了问题就秘术脱身的退路,才敢肆无忌惮至此。

“你真的杀了他?”江远寒此前在幽冥界,已经详细探问过了师兄的事情。那道剑魂铸剑的白光通天撼地、六界有目共睹。但看到,并不代表他们就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众人只认为是一把名器露出锋芒,而除了蓬莱上院的那几个人,并没有人清楚名器究竟是由什么方法炼制的。

这场景其实很罕见。他俩见面竟然还有说得上话的时候,只不过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模糊的白色人影表面泛起层层的波动。

“他已经死了。”

即便早已明白,但江远寒还是被这句话给刺到了。他握紧手中的黑刀碎片,手心浓郁的魔气暂时抵抗住雷霆的侵蚀。

“小寒,”对方的声音也很模糊,语气更是难以体现,“那些都是你身边的蝼蚁,人捏死蝼蚁,是不用懊悔的。”

林暮舟一直都这个德行。

江远寒对他这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早有预料,听到什么都不会意外,他冷笑了一声:“你这幅高高在上的嘴脸,真是太恶心了。”

就在林暮舟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凝结出来的模糊白色光影已经被黑刀碎片直刺而过,携带着劫雷雷霆和问心劫气息的锋锐利刃冲破白影。

模糊白影立即扭曲成一道道波纹,而在波纹大震之时,上方的金色漩涡点亮了蓬莱塔塔身上的所有纹路,从破碎的塔尖废墟之间,猛地冲出十几条灿金的巨大锁链,朝着目标的位置一头扎过去。

江远寒时刻防备,当即收手闪避,紫色的魔气从半空中炸裂开,强烈的阻力跟冲过来的锁链僵持了瞬间,就是这瞬间的空档,他在扎眼一瞬便脱离了金色锁链重叠遮盖的牢笼。

但却没有退。

这个选择颇具他的风格。

那柄浓郁魔气控制的漆黑刀锋眨眼之间扑到眼前,江远寒手中扣着的短短一截碎片,直接扎透了眼前的波纹人影,随着雷霆的缠绕,他手中覆满暴烈的魔气,一手扣住人影的肩膀,按着他直接扣下去。

强烈的冲击力让两人不能维持在蓬莱塔之上的高度。近两三百米的距离,在一个呼吸之间就猛地坠了下来,嘭得一声砸进地里。

地面早已翻捣得碎裂,裂开密密麻麻的蛛网般缝隙。

白色虚影的身上缠着由黑刃爆发的雷霆,被浓郁泛紫的魔气纠缠压制住了。但他几乎没有做更多的反抗,而是让那些金色的巨大锁链改变方向奔着两人冲下来。

毕竟,他想抓的是活人。

“你还是这么暴躁。”他低声道,“小寒,我们不是朋友吗?”

“操。”江远寒没忍住骂了一句,“谁跟你这个畜生是朋友!”

背后的金色锁链铺天盖地地飞过来,江远寒神识一直在外放,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异动,险险地翻身撤开,猛地拉开十余米。

那个模糊白影肩头被捅穿的地方仍旧有雷霆翻腾。

林暮舟虽然不是本体前来,而是元神降临,但这种伤也同样会让他感觉到痛。

不过,见到江远寒可以让他暂且忽略掉这一点。在他眼中,李凝渊的叛乱再棘手难办,也不会有“他被小寒关心”这件事更让他觉得不高兴。

锁链重重地撞进地面上,裂缝加剧,尘土飞扬。

寂夜,冷风如刀。

江远寒跟他拉远了距离之后,那十几条金色锁链穷追不舍,源源不断地追击过来,周围的建筑成片倒塌,到处都是闪耀的金光和炸裂的魔气,通彻四野。

“你亲口承认过,忘了么。”

这声音空灵的简直快要虚化,但还是直直地刺进脑海里,模糊的人影随着开道的金色锁链再度拉近,身上被捅穿的地方却还在流窜着电光。

林暮舟几乎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就来到了眼前,隔着一层被江远寒砍断的金色锁链间隙,模糊的脸庞上渐渐地显露出形貌,露出了一双苍色的眼眸。

“你不是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他道,“小寒,如果我愿意为她懊悔,你能原谅我吗?”

江远寒心中翻捣得快要吐了,冷着脸道:“滚。”

林暮舟并非真心认错,他为一只自己眼中的“蝼蚁”认错懊悔,只不过是为了跟对方谈谈条件。当然,这种条件不会被答应的,他心里清楚。

而在江远寒眼里,对方就纯属是在恶心自己了。

“为什么呢,你也不喜欢那个女人。”林暮舟探究地望着他,“其实你也很烦恼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吧?我帮你杀了她,难道不是解决了你的苦恼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把一个人隐秘而美好的暗恋,说成杀人的动机,并且将对方也牵扯进去,营造出“你也有错”的语气。

如果是此前的江远寒,还会被这套话术激起愤怒,但如今,他只是扯了扯唇角,盯着对方道:“你这种人在我眼里,连蝼蚁都不如。活该永远孤身一人,一点都不可怜。”

林暮舟没能戳到对方的痛处,却反而被这句话拿捏住了心中最为阴暗的地方。他苍色的眼眸微微移动,眼前早已碎裂的金色锁链骤然重新撞在一起,盘结在一处。

结扣朝着江远寒的方向猛地推压过来,他没有想到还有变化,被沉重的金色锁链带着抡到了墙上,砰地一声砸碎了蓬莱塔后方的巨大古木。树干裂开,满树的枯叶飘飞震下。

江远寒浑身的魔气都被激发了,魔族的尾巴跟着窜出来,毛绒无害的表面之下,内中骨质的尾勾死死地抓进了树木之内保持平衡。他单手扣着锁链,额角上显露出来的半透明魔角微微反光。

这畜生,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好朋友”,每次都他妈的往死里打。

林暮舟所有的留手,都是基于死线上的,只要能抓到活的,无论是仅剩一口气还是修为尽废,他都不在乎。甚至可以说,如果不到这种程度,他根本抓不到江远寒。

江远寒的小腹上一寸正是灵台之处,被撞得尾巴都炸了,低头吐了一口血。

血迹粘稠,带着天灵体极淡而又悠长的香气。他爹亲也有这个特殊体质,但也不至于到了总是招妖魔鬼怪的地步啊。

他的手指跟着魔化,每个指节下方都生出鳞甲,半透明的指甲伸长,将金色锁链抓得碎烂。

但就是这眨眼间的禁锢,剩余的十几条都猛地撞了过来,交叉成牢笼的形状把他绕起来。然而牢笼还未成型,夹杂着天劫雷霆的黑刀碎片骤然腾飞而起,嘶啦一声将顶部穿透。

江远寒立即脱困,踩在金锁链末端断裂堆成的小山,将喉间的腥甜压了回去,擦拭了一下唇角:“你真是个废物。”

林暮舟慢慢升空,跟他视线齐平。

“为踩死了一只蚂蚁而耿耿于怀,才是不必修道的废物。不过,我倒是很愿意跟你纠缠。”

模糊的白影猛地凝实了许多,随着下一声风动,万千法华道光爆发而出,如同每一根丝线都带着利刃的罗网。

江远寒也同样早有戒备,他手中魔气浓厚,跟当鱼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体验,可以很好地驾驭这把来自于金仙之境的利刃碎片。对面的罗网困不住他,网被撕裂的同时,那条毛绒绒但危险至极的大尾巴跟着露出骨鞭,勾住对方的元神之体甩出去足有五丈远。

魔族的半魔体一直都要比人形要凶。人形相当于正常待机状态,半魔体相当于运行了十几个程序,而魔族的原型差不多就是开着大型游戏了,越往后越难控制,越容易被魔族的本性主导。

比如嗜杀,比如好斗,比如以血换血,江远寒很少用原型,那种状态虽然解脱了全部的束缚,但也非常地难以驾驭,以他不稳定的性格,原型很容易打上头出事。那次被抓进蓬莱塔,就是因为原型作战完全没有理智,才被捉住了一次。

只不过他闯出蓬莱塔的时候,也是用的魔族原型。一把双面刃,切到对方的同时,也会割伤自己的手。

洞虚境的攻击对于境界压制来说,还是太难以反抗。林暮舟即便被对方拉开了距离,也只不过仅仅如此,远没有被黑刀捅穿的伤势更严重。

就在江远寒即将接着这距离遁逃之时,从退离的方向骤然亮起一道横隔天地的棋盘虚影。

天地棋局!

江远寒猛然擡头,见到靳温书遥遥地望着自己,镇世山河珠依次亮起。而他身旁的风见月也在,棋盘虚影之后,有漫无目的吹起的飞花虚影,一片迷乱的幻术紫云,死死地封住了另一个方向。

不能被拉进棋局,被拉进去就完了。他脑海中极为冷静,天地棋局是拉取一丝天道气息作为见证才能关人,只要破除就不能成形。

一旦被关进棋局了,他怎么可能下得赢靳温书!?

就在江远寒反应极快,掉头就往反方向跑的时候,林暮舟的白色虚影如影随形地缠绕过来,四周切碎的巨大金色锁链也跟着重新舞动。

白色虚影与他并排而飞,在这个情况之下倒是没有立即动手,而是非常有容忍度地道:“你的棋确实下得很糟糕。”

“你给我闭嘴。”江远寒目光阴翳,“我警告你,不要侵我的元神读我的心,再搞这种下三滥的东西,我死也要先宰了你!”

林暮舟略微一笑:“谁让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小寒……”

就在他的元神之体分出的那缕白色丝线隐蔽地没入对方神魂之时,就在丝线即将探到江远寒的意念之时,一道藏得极深的护体法印猛然被激活。

江远寒周身猛地被一道淡到几乎无色的光芒笼罩,就在这个瞬间,眼前的白色人影像是猛地被重创一样,瞬间消散了。

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怔了一下,就在怔愣的瞬间,天地棋局彻底成形了。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条落了下来,如乌云盖顶,眼前的场景完全变幻,脚下尽是漫漫星空、

虚空界。

六界之中最小、也最神秘的一界。更是最接近大道本源、世界运转规律的地方。

周围尽是雾蒙蒙的灰色空间,仿佛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变为了黑白灰的颜色。在灰色的阶梯的阶梯之上,虚空界的大巫踏入巨门之中,俯身向前方行了一礼。

没有色泽的天地之间,周围尽是空茫一片,只有两人对坐。

一只修长纤瘦的手落在两人之间旋转的圆球体之上,指尖如有灵力般地拨动了几下,但指间却没有任何灵气波动。

圆球体艰难地转动。

两人身上是虚空界为数不多的色彩。

一只雪鹰落在对面之人的肩膀上,爪子勾在袈裟的一边,轻轻地啄着禅师耳后的淡金色佛印。

雪鹰的头被菩萨的手按住了,偏向了另一边。

“前辈。”慧剑菩萨低声道,“刚刚那是……”

对方的声音很淡。

“孩子的事。”

菩萨笑了笑,道:“没想到你我在此处,还能得知凡俗境况。小寒近来可好?他的命劫可有破除?”

“还未。”那只修长优美的手仍在轻轻拨动手下的圆球体,发着模糊光芒的圆球温顺地缓慢转动,但两人都能感觉到,模糊的光芒少了很微弱的一丝。

有可能是自然衰减,也有可能是其他缘故,但比较常见的情况,应该是道行很高的道修开天地棋局。天道向来对这种杀伤力一般、侮辱性极强的玩法很是关照。

“棋局?”慧剑菩萨的法号为明净,俗名禅意彻。他身前有浓厚的佛家法光托起圆球。“虽然少见,但最近似乎发生的很频繁。”

对方的手指停了一下,忽然回拨了一点点,指腹按在缺少一缕气息的那一处。

江折柳的声音平静清冷。

“正好,我也很久没下棋了。”

明净忍不住擡头看了他一眼。雪鹰跟着悄悄地看了过去,没眼力见地贴在菩萨的耳朵嘀嘀咕咕:“他生气了,他急了他急了……”

慧剑菩萨眼皮一跳,面不改色地按住了雪鹰的喙。

就在对方的手指触碰上那一点时,原本已形成的天地棋局之中,猛地降下一道微不可查地白光,没入到其中,随后迅速地隐匿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