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代掌门阿布有糖

第五百九十四章 蜃楼高阙

看起来,一切都结束了。

江枫不紧不慢的环顾四周,手中仍残留着握剑时的余温,但眼前的景象早已如泡影般破碎消散。他再度凝神遐思,细细体悟着与天雷木贼、冰荒雪女交锋的种种感悟。

“呼——”

长舒一口气,任由些许倦意释放,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道心比先前更加坚韧,凝实。这些经历虽然发生在“醍醐梦境”之中,但对心境的磨砺却是真实的。虽然凭他现在地级五重的境界还用不上这些感悟,但无形中已为将来收集更多丹论做了必要的准备。

我,便不能做些痴梦,触及更高的存在了么?

“接下来,应该是面对‘巨盾蚌精’了。”

江枫回忆着从元楚尊者记忆碎片中获得的信息。在三大古妖中,“巨盾蚌精”实乃最弱的一个,但根据“醍醐梦境”的特点来看,这里需要直面的,从来都不是对手的真实实力。就如冰荒雪女,当年元楚尊者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机,甚至身受重伤,休养数年才恢复元气。而自己却只需一剑命中后心,就轻松将其消融。

也许我面对的是“本心”,而元楚尊者,当初面对的是“本体”吧,也就是说,我在完成他未完成的救赎?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摇头驱散。

我应该不是那个智者,至少我不想当,我只想提升修为,而“巨盾蚌精”就是下一枚磨刀石,思及此处,他运转周身灵力仔细探查,发现与“冰荒雪女”一行的感受不同,他此番能够动用古宝“永恒之塔”的所有能力,就连“无痕之手”和“觉生血袍”也未受到影响,“妙言丹境”应该也能施展,遗憾的是,依旧没有储物袋,更没有法器傍身。

“道友,你怎么和我一样,去银澜仙岛什么都没带?”

江枫正思忖着接下来的应对策略,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红面女修靠了过来。她相貌平平,但衣着却颇为华美,一身绣着暗纹的锦缎长裙,腰间系着一条银丝流苏,虽已有灵级圆满的修为,却毫无修士常见的锋锐之气,反倒像是凡俗商贾之家的女子。

“你是晕船么?”

见江枫呆坐着没有立刻答话,她蹲下身来,袖间飘散出缕缕淡淡的花香,顿时冲淡了四周海风的咸湿。修长的玉指随即递过来一枚翠绿丹丸,虽无丹纹,但也泛着莹润之光,“不是什么贵重丹药,但胜在此刻有用。”

江枫微微点头致谢,伸手接过,指尖轻捻,却发现丹药并未如之前那般消散,暗忖这或许和那荒村的劣质灵茶相近,的确只是凡物。

“不要灵石的。”红面女修见他迟疑,抿唇一笑,微露贝齿,“想不到道友修为这么高,却还是个懂礼数的人。放心服用,能去银澜仙岛的,都是心中向善之辈,整船的人,你都可以放心与他们交朋友。”

丹药入口微涩,但很快化作一股清凉,精神也为之一振。江枫略感意外,这丹药虽不珍贵,却也算提神良品。

“道友贵姓?去银澜仙岛有何恳求?”江枫随口问道。

“叫我‘李芸’便是。”她笑意盈盈,语气轻快,“我去仙岛,主要是为了我外公。”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一丝柔和,“他操劳了半辈子,总是不开心。我想请玉函仙翁指点一二,看看他亲手栽种的灵茶怎么能卖得更好,或许能让他心情舒畅一些。”

“我们的茶园是祖传的,已有六百年了。”她语气带着骄傲,“每一株都是老树,每一朵新发嫩苗,全由外公亲手照料。他总说,灵茶如人,需用心养,方能回甘。”

“所以,你也想卖我一些?”江枫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李芸摇头,神色认真,“我只是希望外公能开心些,这样我也能天天快乐些。”她顿了顿,语气更显柔和,“外公经营茶园,挣的每一枚灵石都用来供我修炼,如今我也该为他分忧。”

说着,她伸手示意江枫误会了自己,可左手却自然而然地摸出一包灵茶,动作熟稔地塞进江枫手中。

“交个朋友吧。”她笑吟吟道。

江枫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包,又抬头看了看她,忽而失笑,在腰间拍了拍,摊开双手:“我什么都没带,既无法器,也无灵石。”

“那你来银澜仙岛做什么?”李芸面色不改,依旧笑吟吟地问,同时手腕一翻,已将那包灵茶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显然不是初次遇见江枫这种人。“你找玉函仙翁,总要有求于他吧?他可是相当灵验的,据说许多人都因他去了心中苦闷,甚至就此留在了银澜仙岛。”

说到这里,她忽然瞥见有人从船舱走上甲板,立刻收住了话头,只留下一句:“道友好生调息。”便转身朝那人走去,继续聊她的灵茶故事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卖货人。

江枫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虽然这卖茶女行事古怪,但至少让他确认了此行目的地是“银澜仙岛”,而那位“玉函仙翁”多半就是自己要面对的“巨盾蚌精”了。待卖茶女走远后,江枫这才起身,在甲板上缓步踱行,细细观察同船前往仙岛的众人。

整艘船上,除去水手和船长,共有二十三名修士。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卖茶女,不过从她与水手们熟稔的交谈来看,她更像是常年往返这条航线的商贩,而非真正前往仙岛求道的修士。

甲板上的修士们神态各异:

有人沉默不语,蜷缩在阴暗无人的角落里闭目沉思,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有人怀抱造型古怪的坛鼎,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虔诚祈祷,时而如痴如醉;更有剑修独自立于船首,偶尔舞动长剑,横眉冷对,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只有少数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谈笑风生,或静听他人讲述,神情轻松自在,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旅人。

航程过半,甲板上突然响起一声惊呼。所有修士都不约而同地望向远方。但见海天相接处,一座仙岛竟凭空浮现。云雾缭绕间,琼楼玉宇若隐若现,金檐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云霞为幔,碧波为阶,宛如仙境。

“那……那就是银澜仙岛吗?”原本蜷缩在角落的修士猛地跳起,一把抓住身旁的水手追问,眼中竟噙着泪水,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没错,那就是银澜仙岛。”水手点头道,“你们要找的‘玉函仙翁’就在这岛上设坛讲法,为人指点迷津。”

“不是说还有半日航程吗?”有清醒之人质疑道。

“银澜仙岛如海市蜃楼,何时出现全看缘分。”水手解释道,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不过只要船上有求仙问道者,船行至这片海域时,最多半日必能得见。可惜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算天天在这附近航行,也永远无缘得见仙翁真容。”他说着叹了口气,“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仙人,明明已经长生不老,享尽人间富贵,还能有什么烦恼。”

水手的喟叹抱怨并未引起修士们的共鸣。仙凡殊途,各有各的执念。眼见仙岛现世,心急的修士已祭出飞剑,化作流光直奔仙岛而去。江枫也按捺不住,正愁没有飞行法器时,背后突然传来异动,那对苍白骨翼再次展开,随着一阵劲风呼啸,他已腾空而起,转瞬间就将先出发的几人远远甩在身后。

“呵,倒是小瞧了他,”大船的甲板之上,李芸远远遥望众人远去的身影,第一时间便瞥见了甚是扎眼的江枫,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也不知把灵石藏在哪里了,连个灵茶都舍不得买,这么扣门,还去仙岛做什么?”

那如悬浮半山耸立的仙岛越来越近,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暖湿,与海上的腥臊截然不同,更有一种花香沁人心脾,无不舒畅。灵雾缭绕间,可见仙鹤衔芝,玄鹿饮涧,奇花异草摇曳生辉,每一片叶尖都坠着灵气凝练而出的水滴。数名白衣修士踏空而来,似为早得到讯息,接引众人入岛,袖袍翻飞间,剑气如虹;又听得有人在亭台之中观海抚琴,弦音荡开时,半山上的云雾绽出朵朵青莲,歌声清越悠扬,让人不禁想象歌者定是位绝世佳人。

声声入耳的歌声如清泉般浸透识海,直入心扉:

海雾轻拢月弯\/浪叠白玉滩\/星垂贝阙雕栏

鲛绡帐暖夜未残

我慵展\/浮生半日闲\/笑数潮信几度还

霓裳翩\/翩不过因果浅\/酹沧渊

君不见我逐浪翩翩

君不见我踏歌绵绵

君不见我笑饮千杯恩仇淡

君不见我斩断红线

君不见我焚尽诗卷

君不见半阙残笛伴云眠

忽见银澜\/吞尽尘世忧愁敛\/蜃楼为谁流转

今朝又换新颜

我长歌\/振袖扫花霰\/惊起鹭影两三片

拾珊瑚\/蘸霞色写偈言

忘何年

江枫初闻此曲,心神不由为之所夺,竟跟着轻声哼唱起来。一时间,什么宗门大业、修行大道、红尘欲念、“每日在纵横更新”,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忽然觉得,若能加入其中,逍遥自在过完此生,倒也不错。

好在他本不通音律,身边佳人也只有晏殊佳略懂一二,故此这恍惚之感转瞬即逝,他登时警醒,明白这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定了定神,他伫立云头,细观山间道宫。此刻前来求见仙翁的修士们已纷纷收起各色手段,落在那通往道宫的狭窄甬道上

十六名身着素白道袍的修士分列两侧。八男八女,个个肃然而立,宛如石像。江枫不想引人注目,悄然收起骨翼,落在队伍最末。

待细看这些接引修士,却见男修们相貌平平,既无仙风道骨之姿,亦无超凡脱俗之态;女修们亦是中人之姿,素面朝天,毫无粉饰,甚至有相貌粗俗者混杂其中。这般景象,与众人想象中的仙家气象相去甚远。队伍中不少人面露讶色,随即又显出几分愧色。就连江枫也不禁暗忖:原以为这“玉函仙翁”不过是借解救世人之名,行敛财享乐之实,必是锦衣玉食、美人环绕。如今看来,倒真有几分济世之心。

队伍中几位衣着华贵的修士更是神色一松,心想连这般平凡之人都能在此得到指点,自己岂不是更有希望?

“仙人到!”

忽听一声清喝在甬道上空回荡。众人抬头望去,但见一位鹤发童颜,须发皆白的银袍修士飘然而至。他左手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素色珍珠,莹润如玉;右手持一柄看似寻常的柏木法杖,唯有杖首如经年藤蔓般自然盘结。令人称奇的是,那法杖所过之处,青草破土而出,转瞬间便完成生长、抽穗、结籽、凋零的全过程。

“世间聚散,犹如草木荣枯,本是天地至理,何必过分悲喜?”仙翁声音清越,在甬道间回荡,“诸位来我仙岛,但存淡泊之心,自可得解脱之道。”他说着停下脚步,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同时将法杖递给身旁的弟子。

见有修士欲要跪拜,仙翁抬手虚扶:“道友且慢。”那修士便如被无形之力托住,再拜不下去。“我知众生皆苦,愿以微薄之力,助诸位超脱苦海。”

“不必道出心中所求。”玉函仙翁轻抚手中珍珠,温声道,“此宝名‘见心珠’,自能照见诸位本心。”身侧一位女修上前半步,声音清冷:“请诸位道友按此刻影子长短排序,仙翁自会依次聆听。”

这排序之法倒是别致。

江枫低头瞥见自己的影子,因身形略为挺拔,竟比前排数人投下的影子还要靠前几分。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隐约听得“影子长短映照妄念深浅”之说。江枫暗自嗤笑,若论妄念,自己此行可是来取仙翁性命的,当属妄念最深,应该排在最前。

队列首位是位灵级圆满的老修士,白发稀疏,怀中紧抱一尊古旧丹炉。未及开口,仙翁已抬手轻按其顶门。只见一缕灵气自老者天灵升起,仙翁信手一引,那灵气便如归巢乳燕没入‘见心珠’中。

莹白的珠体顿时浮现景象:一堆将尽的柴薪上,火苗犹在挣扎。

“你来求长生。”

“仙翁明鉴!”老修士扑通跪倒,额头触地,“老朽‘秋道客’钻研丹道数十载,助人炼丹从未藏私。奈何困守灵级多年,如今寿元将尽……”他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老朽毕生整理的破境丹方,只求仙翁指点一二,助我突破境界。若能延寿百年,余生定当全力助人炼丹,即便永留仙岛供奉也在所不惜!”

仙翁指尖轻点,帛书凌空展开,只瞥了一眼,便道:“丹方我可为你补全,成丹亦能相助。然此真能解你困厄?”他袖中飞出一枚纳戒,将那帛书吸纳其中,“不妨暂住几日,你我细细参详。”

秋道客浑浊的双眼骤然亮起:“敢问仙翁,需要准备何等药材?老朽这就……”

“仙岛济世,从不受人钱财。”旁边男修朗声打断,“凡索要灵石和材料者,必是骗子。若担心财物为他人所诓,可暂存仙翁处。”

“那这丹炉……”秋道客迟疑地摩挲炉身。

“你留着吧。”玉函仙翁拂袖轻笑,“岛上从无争斗。待你悟得长生,这些俗物正可用来行善。”见老者仍恋恋不舍地抱着丹炉,又补了句:“助人之心,贵在传承。”

秋道客躬身退至仙翁身后。江枫冷眼旁观,注意到老者退下时,手指仍在下意识地轻抚丹炉,“玲珑宝光”打过,紫光浮现如锦,显然是件不凡的法器,而他眼下也难以割舍这件宝物。

第二名修士是一名面目还算清秀的女修,玄级中段,名“孟缚舟”,眼角还带泪痕,似乎刚刚哭过,玉函仙翁如法炮制,将手掌轻覆其顶,那“见心珠”上光影明灭,随即现出一副麂皮靴子,看起来是男修的款式。

“你道侣已逝,却仍盼其复生,可是如此?”

“仙翁明察。”孟缚舟闻言急忙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盏青铜古灯,那灯身之上阴气缭绕,甫一现世便驱散四周暖意,离得近的几位修士都不由打了个寒战,却又忍不住凑近观望。那灯芯处隐约可见一缕残魂摇曳。

“此情可感天地。”玉函仙翁轻叹,“你小住几日,待我准备妥当,自会择机出手,但借阴魂复生终究有违天道,我另有妙法。这灯你且收好,莫要再示于人前,若伤及体弱者,反损你功德。”

“多谢上仙。”那女子将油灯收入储物袋,反而将另一枚储物袋放在脚下,“此乃伏波岛万亩灵田的地契,万望上仙收下,缚舟希望亡夫复活后,能与他归隐田园,此等俗物,希望献与上仙,助更多人解脱苦难。”

“苦难何曾因贫富而异?勿入此等嗔念。”玉函仙翁示意,身侧之人自然劝孟缚舟收起,“倘若愿意归隐,此地便是极好去处,去留随心即可。”

孟缚舟再谢,面露坚定,并没有因为玉函仙翁的承诺而喜形于色,江枫看那油灯,似乎也算破旧,甚至有用来占卜过的痕迹,想来已经另择他处尝试过,只不过处处碰壁,时至今日也未遂愿,至于抛出那万亩灵田的地契,多半也是投石问路之举,倘若玉函仙翁真的收下,她多半会反而会起疑了。

众人一一向前,玉函仙翁则逐一解惑,未露半分倦色。直到江枫上前,以为会照例“仙人抚顶”术法起手,继而以“见心珠”映出心中所愿时,玉函仙翁深邃的目光却如古井般凝视着他:

“你和他们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江枫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暗忖这老仙果然不凡,竟能一眼看破自己来意?转念又觉可笑。这不过是一句到处都适用的废话。

每个人都不一样,就连路边的野花也各不相同,并不一定都比家养的香。

“无妨,我依然能助你脱困。离开苦海到达彼岸。”见江枫面色未露惊讶,玉函仙翁依旧神色洒脱,一副得道仙人模样,仙人抚顶,那“见心珠”随即泛出一阵灰色的涟漪,之后便归于沉寂。

“果然如我所料,你和他们不同,你没有什么愿望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玉函仙翁第一次变得神色郑重,“你和顾让心一样。”他回首指向身后那名身高八尺、面容冷峻的侍者。此人背负一柄玄铁重剑,在众多侍者中唯有他法器外露,正是方才宣告“仙人到”之人。

“你们都是弑仙者,来取我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