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九章 坐待匕现
万老魔见李隆简,无人随行,无人随侍。
单独会面?
作为兴隆商会主事,李隆简欲重振灵笼商会旧业本无可厚非,只要不计前嫌,摆出一副放弃为东方笠复仇的态势,也不讨要被没收的资财,各方自会顺水推舟,没有人会与灵石结仇,即便当年参与甚至主导击杀东方笠的清禹宗也不例外。
杀鸡取卵不妨碍日后合作,此一时彼一时。作为宗门实际执掌者,陈昆深知清禹宗财政窘境,辖地本是原魏国最贫瘠之处,万老魔又抽走大半收益用于修炼。他不敢置喙,因为这正是万老魔开宗立派的初衷——若非为了稳定资源供给,一介散修何必自缚手脚?
定神之余,陈昆眼下只关心两件事:
其一,两人到底在私下勾兑什么,以至于双方都没有带任何亲随。
陈昆自问已经和墨海树就恢复商路流程、往来货品种类、商税的征收细节进行了勾兑,并且将力推相关事务扩展到金城盟,当然,其中对墨海树提及合作范围不包含浅山宗这件事,他是存有异议的,毕竟刚收了浅山宗浦南灵墟的好处,翻脸就在盟中把浅山宗排除在外,总是不合时宜的,但他也一样拿了李隆简的礼物,双方讨论的结果自然是合约里包含,实际却不做,毕竟商会的做事节奏,可以不在合约的约束之中。
那么他们究竟在讨论什么?
从陈昆不多的商业经验来看,眼下似乎没有什么利益可以再分割,万老魔伪天,李隆简金丹四重,或有指点后进的可能,但万老魔是那样的人么?
这必然涉及其他隐秘事,他不由自主的轻捻袖中单独存放青铜碎片的纳戒,一路行来,他都未敢取出观瞻,此物多半有锚定位置的功用,如今以“探讨浅山宗与赤霞门的东亭合作是否背盟”一事来访,绝不能让万老魔知晓他实际为私探灵墟而来。
其二,也是眼下他最关心的,李隆简是否会泄其赠礼实数。虽然中饱私囊在清禹宗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俸禄既少又不能及时发放,若不行些非常手段,谁愿为万老魔卖命?很多人也都是被迫服用了万老魔的“易筋玄火丹”,被种下了“心魔之种”,渎职一旦事泄,性命难保。
活人总比死人有价,至少他们还能做事。故此陈昆平日里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那些情节还算收敛的手下。
宗内服用过万老魔丹药,又能活到今天的,都是成精的人物,他也不例外。或许可以找点什么借口抵充下这部分收益,至少看起来是在为宗门做事,只是忘了向上汇报而已。他旋即有了补救方案,身形顿时轻盈了少许,直奔浅山宗浦南镇方向疾掠而去。
…………
浅山宗,北木郡。
远山之上,残雪斑驳未消,犹如一顶粗劣缝制的白毡帽,歪歪斜斜地扣在山巅。山脚处,一座新近重新粉刷的商馆,静静矗立在商路交汇的要冲。这处原本属于灵笼商会的产业,因那场震动七盟的刺杀阴谋被浅山宗没收,如今又戏剧性地物归原主,重新回到了秋南嘉执掌的云泽商会名下。
商馆内,檀香袅袅。
云泽商会的管理层济济一堂。按照惯例,这样的会议本该在力宗巨阙城的总部举行。但新上任的副会长令狐丰都和隋良都以“实干派”自居,执意要在第一线了解商会运作。这种勤勉且愿意“从零学起”的态度,让会长秋南嘉既感欣慰,对二人刮目相看的同时,又隐隐不安。
作为新投资人派驻此间的全权代表,认真负责确实是良好的品质,但以令狐丰都金丹九重,隋良地级八重的修为,都不应该在日常庶务上厮磨,至少当有一半以上的精力扑在大道上,毕竟距离下一个境界只有一步之遥。
“我们似乎在浅山宗的投入过多了,超过了我们总体投资的两成五,虽然这里有和长宁商会合作的部分,但金城盟西部才是重点,利润看起来也更丰厚。”令狐丰都貌似随口一说,实则有的放矢。
“不过这里安全。其他宗门被查封的资产,似乎没有归还我们的意思。”隋良指出了一点其他宗门没有的优势,“而且配合度也好。”
“不过那掌门江枫没有出席,虽然给事中顾延巳和那外事长老,就那个笑面虎,叫什么来着?”令狐丰都翻开另一个账本,其实他除了关注下数字,并不懂多少业务,一旁的秋南嘉端坐主位,沉默不语,她觉得这两人一唱一和,话里有话。
“吴全忠。”隋良未加思索,“他说自家掌门基本都在外宗跑,很少在宗内。不过话里话外都是夸赞,似乎对这小掌门还挺满意的。对了,我看他最近红光满面,似乎修为上稍有进境,要说这庶务忙里忙外的,大道荒废了也属正常,看起来颇有些奇遇。”
“再忙也该露个面。”令狐丰都抛了账本,“毕竟我们带着诚意而来。”他望向了对面未发一言的会长秋南嘉,以及长老廖神苍,对方一直闭目养神,似在缓解旅途的劳累,但他知道对方在听。
连妖族的血脉都不甚纯净,令狐丰都心中腹诽了一句廖神苍的竖眼,心中期待着这位新近返回的副会长,到底有几斤几两。
“此言极是。”
未料想秋南嘉没说话,廖神苍却骤然睁眼,竖瞳中寒芒尽现,地级五重的威压陡然充满了整间商馆,“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这家伙有点实力。
一直随性而坐,没顾仪态的隋良也不动声色的坐直了身子,以他地级八重的修为,倒是很少将地级中段修士放在眼里,但刚才他的确感觉到一瞬间的杀意,如针芒般穿透了他每寸肌肤,就连多年的跛脚,也似乎活络了不少。
值得一战,可惜是位同僚,也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切磋一下,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其实是来看账的。
…………
“你不会是假借炼丹之由,来查我账目的吧?”
“吕家子弟甚多,此番我收了人家的好处,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吕仲贤讪笑道,合上了百药老仙视若珍宝的丹册,泛黄的册页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若不是多年老友,百药老仙是决计不会让人随意翻看的。别看吕仲贤地级八重的修为,在这百岭山庄也讨不上什么便宜——即便是元婴修士,伪天境界的贵客,在这山庄里也并非罕见。只是今日恰逢老友相聚,山庄早已挂上了“出外访友,月余方返”的免客牌,青石小径上再无其他访客的身影。
他一到,百药老仙微微颔首示意,江枫便知道他所说的帮手,便是华帝门修士吕仲贤了。他与这位交情不深,原本还以为是清道子会来,但百药老仙暗中点醒过他:清道子出身夜樊国,而夜樊国背后站着的是宋湘弘。同为清禹宗供奉,宋湘弘是绝不可能纵容他人为难万老魔的。而华帝门背后则是金圣熙一系。当然,万事都可以变通,只要价码足够。
可惜江枫拿不出这样的价码。他不过是这场博弈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寒暄客套自然少不了。吕仲贤似乎早就看穿百药老仙信中那些欲拒还迎的把戏,直接带来了一幅鎏金匾额。这件三阶上品法器通体散发着淡淡的灵气,只需简单激活就能让整个丹房温度骤降,而且会巧妙地避开丹炉区域,确实算得上一件辅助炼丹的珍品。至于其中镶嵌的灵阵需要消耗大量灵石,这显然不是百药老仙需要担忧的事。
“此事干系重大,你我不要在任何场合提及他的名讳。”作为中间人的百药老仙十分谨慎,特意为二人准备了一间布满隔音禁制的密室。古铜香炉中青烟袅袅,特制的静心香在室内缓缓流淌,让人心神为之一清。
“具体会在什么时间动手?”江枫压低声音问道。
“我也在等消息,给我的期限是一年,从上个月算起。这事情听起来手段直来直往,实则弯弯绕绕,要凑出不少巧合来才行。相比东方笠的旧事,可是大不相同。”
“你知道那件事的细节?”江枫瞳孔微缩。
“当然,灵笼商会也有华帝门一份。”瞥见江枫面色微变,他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不过这不关我的事,甚至我还从中得了些好处。”
“您倒是好算计。”江枫不由得暗暗佩服。
“能提前知道事态发展的趋势,至少不会亏。所以,情报很重要。相信你作为一宗掌门,也对此深有体会。”
“这倒是……”江枫想起来就这几天百药老仙提醒自己“金城派掌门苏黎清已有子嗣”的事,这件事对于苏黎清的改变,说不定不小,或许会影响他对金城盟的观感。
“时间跨度这么长,对方修为又如此高深,我该如何应对,总不能一直带着大队人马招摇过市吧?”几个可靠的身影在江枫脑海中闪过,但他仍觉得不够稳妥,甚至过于冒险。毕竟自己才地级五重,与那个层次的对手相差太远。
“我会一直暗中跟着你,当然是以其他身份,而其他的,便只看你自己的手段了,还有一点,”吕仲贤语气变得凝重,“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只负责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不错。”吕仲贤点点头,“说的粗俗点,我只是打手,不是保镖。从现在起,你每次与他相遇都可能是动手的时机。我在等特定的信号,而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从今日起,任何邀约你都不得推辞。”
来者不拒?江枫忽然想到了北剑门的延邀。
…………
“我来的路上,遇见了墨海树,似乎刚刚从北剑门方向回返。”廖神苍盘膝端坐在商馆为自己准备的静室中。这间斗室颇为狭小,仅能容纳三四个人围炉议事。即便如此,他还是谨慎地激活了隔音法阵,几道银青交杂的灵纹在墙壁上若隐若现。
秋南嘉倚在窗前,纤细的手指轻抚刚刚焕然一新的窗棂,“北剑门与七盟之间,本身就有生意往来。自从会长遇袭后,若不是北剑门没有动手,保全了部分产业,恐怕李隆简就算想要东山再起,也没那么容易。”她的目光穿过那扇比通气孔大不了多少的小窗,落在商馆后院长满荒草的院落上。
“他与江枫有杀兄之仇。”
“我知道,然后呢?”秋南嘉转过身来,变得郑重。
“眼下他正配合李隆简,快速布局兴隆商会,你知道天理门的门风……”
“儒生做派,睚眦必报,如果不报,时候未到。”秋南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是修真界对于天理门的中肯评价。
“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
“吕仲贤也到了这一带,只是穿过赤霞门向南的时候,便失去了踪迹。”
“他与商会的生意素无瓜葛,但我听说上次会长遇袭后,他还赚了不少。”秋南嘉思索片刻,眼眸中金瞳偶现。
“但他与江枫有联系。”
“所以你有什么推断?”
“李隆简的兴隆商会似乎在金城盟布局,但至今还未波及到我们这边。”
“你觉得他们没必要躲着我们?”
“当然没必要。”廖神苍深吸一口气,“这其中必定有些我们尚未掌握的线索。”
“门中有什么指示?”秋南嘉自然指的是华帝门,曾经何时,灵笼商会的背后是华帝门和天理门,所有南下的生意七成都由这家商会负责。
“等。”廖神苍言简意赅。
“放宽心,你的首要任务是看好令狐丰都和隋良,我总觉得他们来此另有目的,其余的我自有分寸。”秋南嘉转身看向廖神苍,发现这位同门依旧保持着标准的打坐姿势,面色平静如水,“看来你对江枫的安危,也不是很在意?”
“呵,那不是一个短命鬼。”廖神苍坦然道,忽然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若有所指地问,“怎么,你在担心?”
…………
我都是要离开宗门的人,我还在担心什么?
黄龙派内,刘粲然枯坐府中已是一天一夜。他形销骨立,浑浊的目光在满桌灵石和法器间来回游移,干裂的嘴唇不时抿动。那些曾视若珍宝,或者有着特殊含义的物件,如今不过是待价而沽的死物罢了。
他要为必要的冒险一搏做准备。
“这件能抵十枚三阶灵石……这么急着卖的话,也许只值七枚……”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一件件法器,却在心中不断削减着估价。案几上的灵茶早已饮尽,连最后一片茶叶都被他嚼碎咽下。
“要不就这样,早晚要去鲸海群岛投奔慕芊雪,我还顾忌什么名声!”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府内回响,像一把生锈的刀,斩断了最后一丝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