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黑压压玄甲军士从一团铺展成一片,扑向台基,长阶上的仪卫散座一团,旌旗同华盖落一地,满目狼藉。
裴闵被地栿绊倒,拾佩刀爬了进来:“太后,太后——”
“唐笙打进来了!”
裴太后见他这般颓废无措,面色铁青:“将裴将军带下去!”
“太后!姑母!”
裴闵呼救,兵刃摔掉了。他每呼唤声,裴太后的面色便更加难看。
使臣交头接耳,文臣面露怯色,武官下意识摸向空荡荡的腰侧。
有胆小者,瞥见台基下烁动的银光双腿便发了软,几欲遁走。
沈崇年抱笏同裴太后交换了个眼神。
大殿里涌上许多带刀护卫,拦住了大臣出殿的去路。他们亮刀护住裴太后与一干朝臣,人数上反倒比唐笙更多了。
局势勉强稳住了。
“召集文武大臣与诸邦使臣,是为了昭告一件要紧事——”
裴音怜环顾大殿,寻找秦妙姝的身影。
“崇宁皇帝病重,已不能理政。即日起朝政交由嗣君弘安公主处置,册立皇太女的诏书,将于今日昭告天下。”
一面是崇宁近臣提刀逼宫,一面是裴太后宣布天下易主。
动乱中,听者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殿中一片嘈杂,唐笙同玄甲军士的步子反倒慢了下来。
佩刀压下,刀缰已辨别不出最初的颜色,未凝结的鲜血顺着开槽聚于锋刃,随着唐笙的步伐,一滴一滴落下。
染血的皁靴在长阶上留下连串的足印,垂落的绯袍扫过,晕染开来,远远望去,竟是步步生花。
裴音怜凝望着那道身影,眼前的场景同四年前重合了。
那时宣室殿里立的不是这些使臣,而是披麻戴孝的后妃与朝臣,停在丹墀下的是庆熙帝的灵柩。
而执剑上殿之人,却是秦玅观。
裴音怜扶上御椅,视线落在盘龙刻纹上。
刀剑铮鸣,唐笙与军士已抵近剑锋。
最先冲进大内的兵力已近枯竭,唐笙率领的军士只有护卫的半数了。
饶是这样,他们依旧被黑水兵迈过尸山血海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几步。
空荡的大殿满是回音。丹墀上的裴音怜视线与唐笙交汇,语调稳健:“陛下病得难以起身,更不必提整政治军了,到底是谁调你来勤王?”
唐笙不语,迈过地栿,绯袍擦下血痕。
她们对峙着,沉默不语,都在等待对方退让——这样的局势,于她们而言都是不利的,真要缠斗,反倒让沈崇年捞着便宜。
唐笙眼底的恨意激得她心中警铃大作。裴太后一双悲悯的佛眼变得冰冷,好似吐着信子即将吞咽猎物的毒蛇。
兵刃相见,几乎是擦着头皮碰撞。两拨军士互不相让,暗中较劲。
“唐笙,你要当逆贼么。”裴音怜缓缓道,“眼下收手仍有生机,若是踏进来,便真是万劫不复了。”
响彻殿内的回音字字锥心。
病重、逆贼、万劫不复……
每个字眼都在提醒她,秦玅观命不久矣。
唐笙从辽东赶赴此处,遇到的最大的阻碍便是裴太后给的。
裴家人将这个要紧的关头当作谋夺利益的幸遇,这个中理由,唐笙不忍细思。
秦玅观护了她们母女那样久,到头来就是被她们这般对待么?
五指一枚枚收紧刀柄,唐笙已有些呼吸不畅。
斩杀佞臣尚能以“清君侧”堵住悠悠之口,留有回旋的余地。若是诛杀皇太后,唐笙便是板上钉钉的逆贼了。
逆贼,依大齐疏律,凡谋大逆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诛其九族。
晕眩同嗡鸣交织,唐笙于痛楚中做出抉择,耳畔却响起了稀碎的念珠碰撞声。
她阖眸凝神,御赐之刀成了凝聚魄力的支撑。
该了结了。
唐笙睁眼,众人的视线却已移于上方。
丹墀上的裴音怜攥紧了御椅,眉心紧蹙。
“谁是逆贼?”
熟悉的语调落下,唐笙的眼泪瞬间溢了出来。
她回眸,看到了病得直不起身的秦玅观。
平日里那样注重仪态的人,屈着身,歪歪斜斜地倚在软垫上,形销骨立,袍服更显宽大,眼睛也无一点光泽。
连片的黑影压于颅顶,十六人抬起的肩舆之上,秦玅观斜倚着圆枕,面色冷肃而苍白。
“朕召她勤王……”秦玅观话说得吃力,似是冷风中摇曳的残烛,几乎是挣扎着吐出每个字,“朕也是逆贼么?”
裴音怜仰首,似是被剑抵上了喉头。
丹墀下,众臣跪伏,恭请皇帝圣安。
大势已去,裴音怜仿佛被抽去了魂魄,浑浑噩噩中,被宫人请下了丹墀。
拦在唐笙身前的军士抛下兵刃,随着人潮叩拜。
通往御座的道路疏导开了,肩
舆缓缓抬升,进入大殿。
秦玅观随着抬升后仰,倒在圈椅背上。
经过唐笙时,玄色的广袖垂落,失去温润光泽的指节微晃。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看向唐笙,勾起安抚的笑。
唐笙明白这是叫她跟上的意思。
缰绳系得太紧了,她解不开,只得阖上刀鞘按与身侧。
刀面映出了她的面容:挥刀砍杀留下的暗淡血渍,此刻已覆上朦胧的水泽,更显斑驳了。
玄袖掩映下的指节微微蜷曲,秦玅观静静等待,等待唐笙牵上她。
指尖相触,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指节握紧了她。
秦玅观空着的那只手抵住圈椅,使了力气,却撑不起身躯。
鼻息发重,秦玅观心里有些难过,但她却不能表现,只是偏过首来,贴近唐笙,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