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掌心挨着马鬃,河曲马突出的脊骨令唐笙心头发涩。她阖眸,等军士们分割完马肉,才牵马回帐。

路上,她听到了与属官僵持的军士争吵。

“青骢随我征战多年,伤也是杀伤上丹帐人的弯刀划的,叫我送它进汤锅,我做不到!”

“哪里来的马草养活它,与其饿死,不如给它个痛快。”

“你怎么不给将军们的战马一个痛快呢!在这胡言乱语什么!”

“再不放手就是违逆军令了!”

“不放!”军士攥紧缰绳,将人属官顶了出去,“有种你上中帐牵了方总兵和唐参赞的马煨汤!”

“你——”属官扯着缰绳另一端,空着的那只手指着军士的鼻尖,用眼神示意他有人经过。

军士还是嚷嚷着叫属官去杀上官们的马,唐笙牵着马垂眸经过时,周遭霎时噤了声。

西南护城一战,唐笙打出了威名,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举措也凝聚了人心。军士方才说的不过是气话,真要见着她们几个主将,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众人垂首作揖,静待上官降罪。

唐笙没有侧目,她装作什么都没有瞧见的模样走过,心情低落。

方十八跟在她身后,经过时朝军士们挥了挥手,叫众人散去。

这种事,没人心里好受。

她追上唐笙的步伐,追问起彻底被围前陛下发来的最后一封书信。

“不知驰援之期。”唐笙低低道,“还能调多少兵,你也能猜出来罢。”

“新征发的兵丁呢?”方十八问。

“粮从何处来,军饷从何处来呢。”唐笙看向她。

方十八语塞,安静地随她走了一段路。

“若是泷川失守,孙镇岳故意将咱们丢在此处,咱们就连突围都难了。”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道:“除了突围,咱们应当还有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方十八眼眸微动。

*

幽州府衙前,三两个蓝袍随军官员结伴走过,低低说着什么。

“依你所说,她还能活?”

“那一箭,你没瞧见么?镞都斩了,就一根木头戳子。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懂么?”

“这是这样大的罪过,能保全尸首都算格外开恩了。即便陛下甘愿保全她,日后呢,还不是……”

“因势而动罢。”年长的那个探出一根指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谁天下人的主子,谁才能定你的生死?你动动脑袋!”

蓝袍年轻官员低下了脑袋。

身侧有人走过,两人加快了离衙的步伐。

方十一步伐匆匆,引着人行至檐下。

屋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秦玅观略显沙哑的语调响起:“带进来。”

方十一闪身,撩起风当盯着沈长卿和执一入内。

简朴的公堂内燃着几处炭火,“明镜高悬”牌匾下,秦玅观躬身撑于公案,单手掩面,瞧不清神情。

她今日未曾着甲,一身明黄色的窄袖圆领袍,虽未直身,但天家气度未有丝毫削减。

保养得如同润玉的指节上滑至额间,秦玅观听着脚步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罪臣沈长卿,叩见陛下。”

“道人执一,见过陛下。”

热浪模糊了她的身形,沈长卿俯首顿拜,视线更模糊了。

在她的身侧,执一长身玉立,不卑不吭地将右手拇指收入左手掌心,合拳,行了道家之礼。

室内安静了许久,连细碎轻微地燃炭声都能听见。

沉默良久,秦玅观启唇:“细数你罪名的折子已经呈上了。”

“结党营私,擅权越职,调兵谋逆。”秦玅观的手臂落下,露出一张沾染病气的脸,“还有一条,串通胡虏。”

“每一条,都足以治你死罪了。”

沈长卿敛眸,眼中没有波澜:“请陛下降罪。”

秦玅观掩唇轻咳,心中涌上一股无名火。

辽东战局焦灼,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沈长卿在这个关头闹出这么一出,若真叫她做成了,便是将大齐拉到风雨飘摇的边缘。

在她看来,经此一劫,沈长卿往日掩藏的棱角和逆骨全都显露了。她像一匹未被驯服的烈马,虽被擒获,心却向着槽枥之外。秦玅观舍不得杀这匹好马,但又为她挣扎时的蛮力所伤。

“辽东新报。”秦玅观道,“拜你所赐,方清露病重,孙匠重伤——”

“当初朝中唯一上奏为你求情的便是方清露了,你便是这般对待她的么。”

沈长卿被风吹得泛红的眼圈被轻颤的羽睫遮下,她低低道:“方大人仗义,为人厚道,是我鄙薄。”

“你知晓,唐笙于朕的紧要。如今因你,她被困蕃西,至今还等着朕的驰援。”秦玅观想起奏疏上描述的唐笙守城之战的惨烈,幽暗的眼睛化作寒潭,里边凝着旁人不易觉察的戾气。

“朕想不通,你到底

为何一步步走到这般境地。”

若非执一在最后关头劝她收回即将踏进城池的铁蹄,秦玅观那一箭便直冲她命门来的。如今瞧着她这番冷静孤高的模样,秦玅观昨夜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并着今晨辽东传来的奏报——有几个瞬间,秦玅观是真想要了她的命。

“陛下,臣不甘心。”沈长卿直起身,头次直视她的双眼。

这是她从十六岁开始陪侍君侧吗,到如今的三十二岁沦为阶下囚的唯一一次。

秦玅观的视线与她交汇。

下位者那双满含愤懑与不甘的眼睛与她从前凝望秦载济时的重合了。

怀才不遇,心有不甘,便容易误入歧途。所谓的“歧途”,在她看来是该千刀万剐的,可对当局者而言,却有可能是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