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唐大人——”军士恭恭敬敬道。

酒盅聚起的微波里映着唐笙浅浅的身影,她望着那个小小的自己,转而看向阶上伪善的孙镇岳,静默良久,终于接过了酒盅。

唐笙没有喝,而是垂手,放平酒盅,轻缓地撒下一道弧线。

日日燃着炭盆熏干的大帐分外干燥,酒水落地,激起淡淡的尘埃。

深色的水线将土地分作两截。

孙镇岳及其仆从在线的那端,唐笙孤零零的,立在线的这端。

帐中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方十八走到唐笙身边,从凉州脱险的兵官们纷纷跟了上来。

两派视线交汇,像是无声的对峙。

酒盅从唐笙指尖脱落。她最先撇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以方十八为首的凉州兵官跟了上去。

失了总兵官,八万人也折损到如今的三万人,城中百姓也仅仅活下来两千人。

凉州守备军士气低落,宛如丧家之犬。

唐笙强打着精神安置众人,在日头快落下前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她枯坐在榻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放映着方箬夺取她的佩刀,将她推至远处的场景。

那时方箬唇瓣翕动,明明说了什么,可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唐笙掩面,头痛欲裂。

帐外有巡逻军士压低的谈话声,有朔风卷起冰雪的呼啸。

沙漏流逝,黑夜静了下去,梆声隐与风中,终于听不见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凉风,吹动了她的衣角。

唐笙抬首,看到了玄色斗篷遮掩下的身影,视线倏地模糊了。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想要再抬头,却又不敢了。

她真的好怕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帐帘落下,秦玅观身上的斗篷也落下了。她垂首,麂皮靴擦着氍毹而过,发出细碎的声响。

“纛旗和仪驾还在平粱,闻说你到了泷川,便先来了。”

日思夜想的声音响起了,唐笙的眼泪划过指缝。秦玅观圈住她,微微仰首,眼底映着泪光。

凉州的事,她都听说了。唐笙能从那样的炼狱当中脱离出来,所经受的已经不是一个“苦”字能形容的了。

秦玅观隐约觉得她必然会性情大变。可刚入帐时远远瞥了眼她的眉眼,发觉唐笙身上笼罩着层愁绪,她的心口便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

“我来晚了。”秦玅观哑哑道。

唐笙忍了已久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她紧紧回抱住秦玅观,埋首在她怀抱中,哽咽着说话。

秦玅观矮身,单膝跪在她身前,回抱着她,轻抚她的发。

“凉州丢了……”唐笙呜咽,哭腔听得秦玅观心尖发痛,“长姐也回不来了……”

“我好没用,我好没用啊……”

第197章

“好了。”平日里秦玅观说这两个字多带着倦怠, 如今却只有温和的劝慰,“你慢慢说,想哭也哭得慢些, 我听着呢,说累了就歇息。”

秦玅观拥着唐笙, 抚着那些遮掩着伤口的布条, 语调微涩:“朕来想法子。”

情绪崩溃的唐笙脑袋乱糟糟的,说话的语序颠倒,那些积压已久的苦涩和愧疚都在此刻喷发了。秦玅观从她的话里整理最为真实的战况,了解到了豁出性命保护她的属官,被火烧毁的城际村落, 抱着病马哭泣的军士,城郊为乌鸦啄食的尸首,一念之差上了沙场的少女,为她考量了许多的方箬……

许多时候秦玅观都是静静听着,偶尔插话。

“十八说你又伤了, 今日烦躁,竟连药也未换。”秦玅观低低道, “你躺好, 朕瞧瞧。”

唐笙说自己一点也不苦,她受的伤也未曾伤及要害,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她已经无比幸运了。脖颈上的勒痕与刀刃抹开的血色细线, 肩头上的箭孔都是这场大战中的细枝末节,一点也不重要。

秦玅观的指尖浸在创药中, 鼻尖弥散着苦涩的药味,臂弯感受着唐笙逐渐平稳的鼻息。

唐笙所经历的, 正是过去的她所经历的,因而那种痛楚秦玅观总比旁人有更深切的体会。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同意唐笙的请求。

唐笙窝在秦玅观的臂弯里睡去了,一滴泪方才滚落,覆着她面颊上的泪痕滑下,分不清是她的还是秦玅观的。

方十一经过通传小心翼翼地入内时,秦玅观正放轻动作,撤出自己的臂弯。

她慌忙垂下脑袋压低了声量说话:“陛下,营兵给孙总兵递信了,他已经寻来了,正在帐外等您召见。”

秦玅观答非所问:“各营主官同各处哨卡都撤换了么。”

“回陛下话,都撤换了。”方十一瞧着陛下撑身托住唐笙的头颈,带着她以一个更舒适的姿态躺回榻上,声音又轻了几分,“十八夜里未眠,撞见了我,也知晓您来了。”

秦玅观起身,走到她身旁才继续说话:“叫他们到主帐等着。”

“是。”方十一应声,为她掀起帐帘。

秦玅观微倾身,迈步出帐。

深夜的帐外极冷,出帐的瞬间秦玅观便觉面颊被风吹痛。

她掩唇咳嗽了几声,方十一忙替她拢好披风,递上暖耳与手笼。秦玅观加快了步伐,将递到手边的东西推开了。

主帐里白日里堆起的火炉与炭盆全都撤走了,但帐内仍留有余温。方十八入内时,总兵太师椅两侧立满了熟面孔,好似一瞬间回到了京中,紧绷的心弦就此松开。

与之相反,孙镇岳扫过周遭的生面孔,心悬一线——陛下的动作着实快,连留给他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交上兵刃,诸将依照官衔列好队伍,十八停在右侧队伍中间,孙镇岳则来到了左侧队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