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朕也被人算计中了。”
唐笙垂首:“微臣不敢,只是全了良心后的自保罢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轻咳了声才道:“胆子不小。”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
“你倒是心善——”
这句话听着耳熟,唐笙仔细回忆着,思绪忽然回到了穿来不久的晚上。
那是她因替了会云霞的班正好被抓到,被秦玅观唤进了内殿。秦玅观像是长辈那样教诲了她几句,翌日带她上了朝。
她那时还觉得这个皇帝就是表面看着吓人,实际心慈手软。现在看来,能在这个位置坐稳的人,哪个不是趟着血水过来,双手沾满人血的。
“深宫中,朝堂上,最忌讳的就是心善。”秦玅观敛眸,看着面前身形如破土新竹的少年人,温声道,“你想好好活着,就得记着这点。”
“朕即位之初便已修改律法,典妻罪同略卖,受车裂之刑。她大可报官,也可呈奏于朕,朕必会同她做主。可她偏偏选了当细作这条路。”
秦玅观道:“这世间万般苦楚,多数时只有自渡。她若自甘沦为父兄伥鬼,那便是无药可救了。”
唐笙沉声道:“微臣受教,谢陛下教诲。”
秦玅观双手置于膝头,念珠掩于玄色的广袖下:
“云霞等一众细作,朕必杀之,不杀无以正风气。”
*
值夜的一个半时辰格外难熬,唐笙交班时,秦玅观还在看那叠成半指厚的纸笺。
她行了礼,书案边的人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嗯了声。
唐笙躺下时已是四更天了。
换了单人居所后,唐笙比从前松弛了好些。从前她得注意着不惊扰其他宫娥,夜深时洗漱都得蹑手蹑脚,睡着了还容易被鼾声和磨牙声吵醒。现下唐笙舒舒服服地躺在烧热的暖炕上,心绪宁静,渐入梦乡。
五更的梆声响起,唐笙的房门亦被人拍响。
门外人语调急切:“唐大人,陛下又高烧了,请您速去寝殿!”
唐笙合衣而起,花了片刻功夫洗漱整理完便快步赶往寝殿。
她住得近,是最先赶到的医官。
方姑姑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宫娥侍疾,见唐笙过来当即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病榻上的秦玅观面有浮红,鼻息发烫。
唐笙取下帕子,想要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心亦随着她痛苦的面容拧作一团。
她不过几日没注意秦玅观的血条,那绿条竟已后移了许多。唐笙细看生卒年,发现秦玅观刚加的三年寿命又折损了小半年。
“散朝后落雨,陛下在檐下歇了会,身上沾了湿寒。回来又挨了风吹,半刻没歇着。”方姑姑也有些焦心,但却不太方便表现,“那说书人也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唐笙从药箱中取出调配好的安神熏香交给方姑姑,叫她先点上一支。
“这是又魇着了。”唐笙道。
秦玅观确实在梦魇。
说书人写在纸笺上的两后相争,毒杀兄弟,胡人进犯,朝臣反叛,王朝覆灭的场景接连浮现。京城火光冲天,杀喊声不绝。
回天乏术的秦玅观跪于奉先殿的父母的画像前忏悔,奇怪的是,她的心绪却分外宁静,就像是悬于心间的石块轰然落地,尘埃落定,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秦玅观眺望画上的字迹:
“孝惠仁皇后江氏像”
“理宗仁皇后江氏”这个称呼贯穿了庆熙年的实录,秦玅观即位后只能从实录的角落里搜寻一些关于母亲的记忆。
说来也荒谬,母亲逝世时,秦玅观不到十二岁,头次清楚知晓母亲的名讳如何书写,还是在先帝假惺惺的悼亡书中。
“江芜”
“母亲”
秦玅观呢喃,在这亡国的关头,她却只想要母亲一个温暖的怀抱。
时隔太久,秦玅观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样貌。她垂首啜泣,再抬首,母亲竟已立在她身旁。
母亲仍是年轻时的模样,笑容温婉平和。
秦玅观于婆娑的泪眼间看到母亲矮下身来,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抚了抚她的发顶。
母亲同她说话,秦玅观却什么也听不清。
她想像幼时那样牵住母亲的指节,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朦胧,到最后像是月光下的一道残影,风一吹便消散了。
秦玅观来不及起身,膝行上前,却什么都没抓住。
……
唐笙取来温热的湿帕子,想要替秦玅观拭一拭掌心,却看到她的指节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指尖已泛起了白。
她的面容太痛苦了,眼角还有泪痕,唐笙轻轻唤她:
“陛下——”
秦玅观喉间有低哑的抽噎声,像是被遗弃的小兽绝望时的呜咽。
唐笙眸光烁动,下意识俯下身来,想要听清她的话。
耳畔的发丝落在秦
玅观的面颊上,唐笙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含混呢喃:
“阿娘……”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眼前浮现了新元日,秦玅观微仰首看向裴音怜母女时的情形。唐笙记起了她离开颐宁宫前轻晃的身形和顿住的脚步。
唐笙的指腹抚过她的面颊,触碰到那片湿凉,动作轻缓柔和。
“陛下——”唐笙鼻尖发酸,出声时带着闷重的鼻音。
秦玅观的眉头稍显舒展。
唐笙回神,接回宫娥新拧的帕子,去握她的腕子。
秦玅观攥得紧,不肯松开。
唐笙只好俯身贴近,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秦玅观在唐笙贴近后指尖逐渐松开。唐笙松了口气,拨正她的腕子,还未来得及远离便被秦玅观攥住了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