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陛下说,叫这个犟种滚回京来。”方十八放缓了语速,模仿起秦玅观的语调,“她若抗旨不遵,就将她捆回来治罪。”

唐笙抬首,眼神颇为无辜。

“我脱不开身的,你们捆走了我,谁来顶我的位置?”

十八拽她臂弯,凭着体型优势,顺势将她架起:“这我可不管,陛下就是叫你回京,你若回去了自然会有人顶上来的——”

她架着唐笙没走几步,乡民便围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盯着她的眼神似在说,你要将唐大人带到哪儿去。

人越来越多,十八呆了呆,默默将唐笙放下了。唐笙连忙安抚乡民,说清了十八同自己的关系,乡民这才散去。

“灾疫之时,民心也很重要。”唐笙压低了声音同十八解释,“若是顶来的人做不到身先士卒,与民便利,民心一旦涣散,极易激起叛乱。”

“我是为陛下尽心办事的,所求的没有私利,唯有替陛下分忧。我多在这里待一日,陛下便可为京畿和幽州少操些心,多些功夫养病。”

“陛下是忧心你熬坏了身子。”方十八也压低了声音同她辩论,“你怎么这么犟,不领皇恩呢?”

“陛下也说了,我是犟种嘛——”

“我回去便写折子,你下回回京复命替我呈给陛下。”唐笙抵了抵她的肩,“陛下能明白的。”

语毕,唐笙又要回坡下了。她走了几步,十八回过味来——十九这人在官场泡了几个月也学会了打哈哈这套了,连劝带哄的,将她也带进沟了。

“唐笙!”方十八头次叫她全名。

面上堆肉的十八瞧着比往常凶多了,这神情还是在她被困牢城营时流露过。

“陛下病得有些重了,那腕子两指便能捏过来,气色极差。”方十八正色,“昨日太医诊脉时我在场。太医说她忧思深重,腹脏结愁。陛下不止有忧,更有思,你明白么!”

唐笙回眸。

“你说什么?”

唐笙跨步上前,方十八却牵马就走。唐笙扯过缰绳,同她对望。颇通人情世故的差役忙劝走了要上前劝架的乡民,自个也躲得远远的。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方十八被唐笙得迟钝弄得急眼了,“她到现在都在用你那方帕子,听我说你病了,心口都痛了,你还在这气她!”

她还没数落完,唐笙便已翻身上马。

“马我借走了。”唐笙俯瞰立着的十八,“这边你先替我顶一日。”

话音刚落,唐笙扬鞭而去。

方十八双手圈成了喇叭,喊道:“过了这段路就难行了,你下来牵马,莫要把我的马跑伤了!”

唐笙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策马疾驰的这两个时辰,唐笙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十八的话。

“陛下病重。”

“她听说你病了,心口痛。”

“陛下不止有忧,更有思。”

这个思,是思念的思么,唐笙在心中诘问自己。

折子带血那次,陛下没写完的那句话是“待卿归”么?

陛下在思念她么?

陛下会不会病得起不来榻了才叫十八过来捆她回去?

唐笙俯身,贴近马鬃,鬓角的发被风吹乱了,脑海里全是秦玅观高烧,虚弱地枕着她臂弯时的模样。泪落进了马鬃里,顷刻便不见了。

她穿着粗麻布袍入宫,在外禁宫便被禁军拦下了。卫兵再三检查她的腰牌,才敢放她入内。

这几日她常梦见的重檐歇山顶显现在眼前,唐笙压下惊忧与思念,克制住想要奔跑的念头,维持着最后的仪态走在宫道。

望见宣室殿的烫金牌匾时,她忽然生出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在殿外训斥宫娥的方姑姑最先看到了她。

“唐大人?”

许久没听着回话,方汀下阶,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诶呦,怎么弄成了这样!”方汀掸着她身上的灰尘,“陛下现下在暖阁礼佛,您先换身衣裳罢。”

唐笙回神,垂眸瞧见了自己这身风尘仆仆的装扮——皁靴沾泥,麻布衫一股烟尘气,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她这样入殿,不仅会仪容不洁冲撞陛下,也会惹得陛下犯洁癖。

“姑姑……”唐笙忽觉羞愧,她怎么就忘了换身官袍再回来。

“你随我来。”方汀瞧出了她的局促,引着她回耳房更衣。

方汀掀帘出来,招呼宫娥近身。

“快去告诉陛下,唐大人回来了!”

宫娥有些犹豫:“陛下礼佛时最不喜被人打搅了,奴婢……”

“你找准机会,陛下一睁眼就说!”方汀道。

小宫娥快步来到暖阁,左等右等,没见着跪在佛龛前的陛下睁眼,有些焦心。

这么一拖延,一直到方姑姑引人来她都未曾进去通报。

“通报了么?”方汀眸光烁动。

胆怯的小宫娥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姑姑,我自己入内便可。”

小宫娥听到一道朗润润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能抚平焦躁的心。

她循声望去,瞧见了换了一身窄袖黑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院判——她这一身只有露在圆领外的中衣交领是素白的,但整个人却不显阴沉,浅笑的模样格外柔和。

方汀微颔首,率先打帘请唐笙入内。

唐笙步子一滞,隔着帘幕定定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暖阁讲究聚气,屋内面积不大,佛龛亦设得不大。

秦玅观跪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掌心托着那方念珠,微垂着首。

礼佛时需得双膝撑起,她直身跪着,背影更显单薄。唐笙光是望着她的身影,眼底便聚起了水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