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 35
第35章 chapter 35
经天没有很快作声。
今天杜慧玲逼了他一次, 郑予妮也要来逼他第二次了。如果他想刻意无视,他全然可以用他最擅长的装傻轻巧脱身,郑予妮见识过那个样子。
可他没有, 他沈默了。那么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在认真思考了。
这段五层高的楼梯, 终究走到了头。
走进光亮之前, 经天闷闷地开了口:“我也就一般危险吧。”
郑予妮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走神,她总觉得他有点发挥失常了。她又奶声奶气地问他:“你要回家啊?”
“嗯, 我每周都要回的。”
“真好。”郑予妮真心羡慕他,哪个孩子不希望和父母待在一起呀,如果她的家乡能够提供她想要的资源,她又怎会希望背井离乡。
从电梯出来没几步路, 他们就要去往不同的方向了。所以,经天就那么站在了原地,至少要跟她把话说完:“因为我爸妈平时很忙, 工作日都不会一起吃饭, 晚上也是很晚回来, 所以我们说好, 至少周末要在家一起吃饭一天。”
不知是否错觉,郑予妮觉得,他变得温柔了许多。所以,她也温柔似水地望着他:“从小一直都是这样吗?”
经天微怔,有些无奈:“是啊。”
“好吧,那你是得早点回家。”
话说完了, 该走了,可没人先动。
两人就这么看着彼此, 较劲儿似的,没人肯认输,又或者,没人先舍得。许是她今天气焰爆发,经天破天荒先避开了她的目光,道:“走了。”
“嗯。”郑予妮利落地转了身,走得头也不回。
今晚的琴总弹得不顺。不知是因为挑战了颇有难度的golden hour,还是十指连心,指尖跟着心一起乱了。她把节奏弹得杂乱无章,断断续续,轻重不分,就像和他这半年多来时近时远丶似是而非的拉扯。
“嗒——”地一声,她弹脱了手,手指砸在木槽上,撞得生疼。
——算了,放过自己吧,郑予妮。可是她又不甘心,她总是这样要强,自己喜欢的东西,总是要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所以就算是手指弹得麻木,她也没有停下休息。
直到下一时段的学员到来,老师委婉地提醒她,时间已经到了。不仅是到了,还超时了将近半小时。
郑予妮拿包走出琴室,手机连上流量,微信泄了闸一般涌出了几十个小红点。她点开一看,除了常规的朋友外,还多了几个不太联系的同学,这其中最不寻常的,是段溪芮的妈妈——她暑假去过段溪芮家里,便和她妈妈加上了微信。
郑予妮心中警铃大作,迅速点开她妈妈的对话框,当即触目惊心——“予妮你在哪,溪芮出车祸了!”“阿姨现在过去湾州,九点多的高铁要很晚到。”“予妮,阿姨手机是……你看到了给阿姨打个电话……”
郑予妮当头如遭雷击,僵直着身子定在原地,颤抖着手立即拨通电话,不过一声“嘟”,那头便传来阿姨微弱的哭腔,她立刻大喊:“阿姨我是予妮!对不起刚才我没看手机,发生什么事了?”
阿姨哭得快喘不过气了:“予妮……予妮啊……”
“阿姨你先别急,溪芮去医院了吗?于琛呢?他们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阿姨竭力让自己把话说清楚:“溪芮本来是去接于琛下班,路上就出事了,好像说别人酒驾误踩了油门……她今天开于琛的新能源,一撞就起了火……”
阿姨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郑予妮捂着嘴惊恐地大叫一声,眼泪当即簌簌下落,她惊惧交加几乎是吼着问:“人呢?人呢?人去医院了吗?”
“还在抢救……于琛已经在医院了,他父母也正在老家开车过去……”
郑予妮先问了医院地址,一边疾步冲出马路拦车,一边再跟阿姨打电话。事发已过将近两小时,人还在抢救,什么情况没人知道,送医时她全身烧伤陷入昏迷,其他伤势程度还未知。肇事者已被警方控制,酒驾加撞人,也难逃全责。
阿姨说着说着,又着急给于琛打电话探听最新情况,便匆匆挂了郑予妮这边。既然阿姨要打给于琛,那么她便不去占线了,一切等她到了再说。
今晚从段溪芮老家过来的直达高铁已经没有了,阿姨要先到省城转车,周转过来也得到凌晨。至于于琛父母,从老家开车过来理论上不到三个小时,可今天偏偏是周五,湾区大桥的拥堵程度,是每一个跨城出行人的噩梦。
不光是湾州外围,从望归区快环路下去之后,市中心一路爆红,十分钟都没能过一个红灯。郑予妮根本无心理会计程表上跳涨近百的数字,闷头在后座失声痛哭。
——段溪芮如果有事,她觉得整个湾州都失去了意义。什么工作,什么责任,什么爱情,都比不上有她这个家人在来得重要。
师傅见她哭得可怜,又知道她去的是医院,心里明白了几分,建议她从
最近的地铁口下去,坐地铁到医院兴许更快。郑予妮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了车直奔地铁口,不出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
段溪芮还在急救,于琛和他几个亲友已经在那里了,于琛一见到郑予妮就说:“对不起我准备要给你打电话的,我实在是……”
“没事,”郑予妮拍拍他的肩,吞在哭腔里的声线弱得难辨,“怪我没看手机。”
郑予妮到的时候,于琛在强忍着打电话,见到她哭,情绪也跟着再次崩塌。但他没能消沈太久,护士不时过来喊他签字,警察也还有事找他,父母放不下心不时来电跟进,单位同事也来表示关心和帮助。不久后又接待了位贵客——于琛父母在湾州总有些显赫的同僚,这位恰好又分管公安,过来之后先帮忙联系了医院专家,接着便帮着去督肇事者进展了。
事情本无可争议,又有领导督办,相信很快会有结果。可眼下至亲谁也没心思去想追责,和段溪芮的安危相比,怨恨赔偿都成了最无关紧要的小事。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医生,于他们极其度秒如年。于琛了解的朋友的安慰他道:“见不到医生是好事,说明比较顺利,等后面住院也是的,医生不找你说明你没什么要管的。”
另一位朋友也想让他轻松些:“就跟坐飞机一样,空姐说话说明没什么事,最好不要听到机长说话,那就……”
几位哥们都笑了,于琛和郑予妮也跟着一笑,算是给自己的鼓励。
后来终于等到医生出来通报病情,外科手术很成功,撞击伤都顺利处理了,她的烧伤集中在右半身,背后丶腹部和手臂最为严重,具体方案还要等专家会诊结果。
于琛倒是无所谓,郑予妮急着问:“有烧到脸吗?”
医生说:“有部分,没有身上严重,后续可以恢覆的。”
郑予妮想,于段溪芮而言,这一定是最大的安慰。可她却立刻听到于琛说:“没关系,只要她能活下来,都没关系……”
这是郑予妮第一次对段溪芮羡慕到骨子里。
甚至她在想象未来会不会出现一个人也爱她至此的时候,她都不敢去想经天的脸。
晚些时候,段溪芮终于被推着出来了。麻醉未过,她还睡着,一见到昔日漂亮的她被纱布缠得雌雄难辨,郑予妮再也没忍住嚎啕大哭,反而于琛还要安慰她几句。
段溪芮转入icu,家属不予探视,护士交代了一些需要的日用品,让回去准备,郑予妮揽了这活。烧伤科的楼道里挤满了支着小床的家属,根据他们的建议,家属得留守以备医院随时联系。于琛打算从单位里把午休用的折叠床搬过来,他一个兄弟和同事也揽了这活。
郑予妮去了趟他们家又去了商店,辗转回来已是凌晨。于琛让她先回去,她摇摇头说:“溪芮妈妈快到了,她肯定会想在医院陪溪芮的,你在不方便,还是我留下吧。”
“不好吧,”于琛感动欲泣,可也不好太麻烦她,“妈要是觉得不方便,我让我妈也留下来跟她一起。”
说了几句也没定论,郑予妮又说:“我们最好去高铁站接阿姨,我不会开车,你朋友能不能开?我跟着去,我认识阿姨。”
这倒是让郑予妮想起来,夏天的时候跟爸妈说好等天凉了她就学车,怎么光顾着跟经天腻歪倒给忘了——果然还是得学车,像现在这种时候她又拖后腿了不是。
接到段溪芮妈妈的时候,她和郑予妮抱头痛哭。所幸郑予妮带给她的都是好消息——段溪芮情况稳定,手术顺利,暂时没别的危险。
阿姨流着泪,紧抓郑予妮的手不住地说:“还好有你在啊,还好有你啊……”
郑予妮发自肺腑地说:“阿姨,我也很需要溪芮在,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于琛的父母果然在外环高速被堵到深夜,和段溪芮妈妈前后抵达。她父母已经离婚,郑予妮只好试着问:“那……溪芮她爸爸知道吗?”
阿姨说:“我通知他晚了,已经没车了,他明天过来。”
父母们在医院相聚,大人们都让郑予妮先回去,于琛妈妈主动提出陪段溪芮妈妈在医院。郑予妮很坚持:“今晚我陪着阿姨吧,等溪芮爸爸明天到了我再回去,刚好今天周末,过两天上班了我晚上也没办法待了。”
她再三坚持,长辈们都感激涕零,便也没再拒绝。
于琛送父母回家,郑予妮也跟着过去洗漱。路上他父母打趣道:“予妮有男朋友没有啊?”
郑予妮笑言:“还没有。”
他妈妈积极说:“我们想想有没有谁合适介绍给她呀,予妮又漂亮工作又好,人还这么好,得好好给她找。”
于琛轻咳一声:“人家快有了,你们先别操心。”
这一句调侃,让紧张了一夜的郑予妮扑哧而笑:“我最好真的快有了。”
之后于琛又送郑予妮回医院,又揶揄她:“你怎么还没搞定啊,我都听了半年了。”
郑予妮叹气:“可能搞不定了吧,谁让你这个标杆立在这里,他可能审查不过。”
于琛嗤之以鼻:“你对标我?那是很难了。”
郑予妮瞪他:“哥,咱能想着点我好吗?”
于琛笑了笑,算是这一夜紧绷的稍稍放松。然后,他冷不丁地说:“温彦前阵还跟我问你了。”
郑予妮跟突然见鬼了一样脊背一凉,张口就骂:“我靠,你吓我一跳。”——她怎么忘了,于琛跟温彦在学校还是球友。
于琛主动说:“问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了吗。”
“你说什么?”
“我肯定说不知道啊,溪芮交代过。”
“哥,您真好!”郑予妮竖起了大拇指。
于琛故意地说:“你没有想问的吗?”
“没有。”郑予妮想也不想就说。
“也是,你现在新欢正浓。”
“主要是这样,”郑予妮很乐意承认,嘴角已经挂不住笑了,“其次,既然他问了,说明过得也就那样,不然谁过得好还打听前任啊。”
于琛也笑了:“确实,他好像一直没有女朋友。”
郑予妮捂住了耳朵:“救命,我耳朵脏了,我不想知道!”于琛肯定早跟段溪芮说了,段溪芮也知道她不想听,所以才没传到她这。
等到能够休息下来,已是下半夜。医院很早就开始查房,送饭送菜的,化验检查的,人来人往,所以她们眼没合上多久又起来了。于琛父母也早早到了,他们按照其他家属的建议做了小米粥送过来,护士送餐出来时给他们报喜,段溪芮醒了。
他们哭成一片,段溪芮妈妈托着护士的手说:“求求你们一定要好好救我女儿,她那么漂亮……”
段溪芮爸爸搭了最早的高铁过来,午后方至。之后家长们都劝郑予妮回去休息,想来他们自家人也有事要商量,她便离开了。
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又放心不下,这一夜郑予妮还是辗转难眠。第二天一早昏昏沈沈地醒来,她察觉到自己发烧了,体温计一量,果不其然。
段溪芮妈妈知道她病了,让他爸留守医院,自己过来看望郑予妮,给她做顿饭。阿姨把饭菜做好去床上叫她,她闻到满屋子饭菜香时,“哇”地一下就哭了。
中国家长做的饭菜,总有一股不一样的味道,是记忆中小学放学时家的味道——和小夥伴们走进院里,闻到这味道就能肯定地说:“是我妈妈做的饭!”又是中学时某个做功课的傍晚,闻到这味道就饥肠辘辘,接着是妈妈的吆喝:“吃饭了——”
等到了大学,这味道就从家变成了家乡,从每日咫尺寻常,变成了只有冬夏的远方。郑予妮寒暑假在家睡懒觉时闻见,都以为自己在做梦,自己还躺在学校宿舍里那张九十厘米宽的小床上,一睁眼就会失落,原来爸爸妈妈离自己很远很远。
见她哭,阿姨也忍不住了,搂着她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我当初是反对溪芮远嫁的,出点什么事,爸爸妈妈在家里胆战心惊,昨天阿姨接到电话的时候都吓得腿软了……你看看,你在这里生病了,爸爸妈妈也都不在,怎么好照顾你呀……”
段溪芮老家高铁车程四小时,郑予妮则需要五小时。在交通发达的今天,孩子们习惯了以时间做计量,两千公里也不过是三小时飞机,哪里叫远,不曾想对于从车马很慢的年代走来的父母,坐上了车,便是遥不可及的远方了。
郑予妮一边吃饭,阿姨又是叹气:“唉,你现在又考了这里的公务员,肯定也是不会回去了,平时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爸爸妈妈担心啊。”
郑予妮哭着点点头。
如果说因为想买一架钢琴而想买房是为了经天,那么这欲望能达到百分之三十;接着因为看到河心街道熟悉的城景而有归属感想买房子,这欲望达到了百分之六十;而现在,为了父母能够随时来看自己,在这里有一个能和父母偏安一隅的屋子,在这里能在一个睡到自然醒的周末吃到父母做的饭菜——这欲望达到了百分之百。
周一上午,经天要和苏婕一起去区里开会。
走之前他想去看她一眼。他一上午都没见到她,她本就不常来吃早饭,可——但凡她从他门口路过,他都是能看见的,可今天一直没有。
但经天迟迟未动。虽不是顾忌杜慧玲,可她那一番吵闹质问,的确也令他有所愠怒——这明明就是他跟她两个人之间的事,她领导没意见,他领导也在看热闹,一个毫不相干的杜慧玲跳出来舞个什么劲儿?
本来两个人都想按着自己的节奏走,什么时候发生什么,要不要发生什么,他们俩自己心里有数,现在被人强行拨乱,实在令人怒烦。就像你本来打算要做家务了,你妈喊了你一嘴让你做家务,你立刻就不想做了。
原本只要大家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暗搓搓磕糖,他每天都可以理所当然地去找她。可他没想到杜慧玲来这么一招破釜沈舟,他现在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去看她,于他名声不利,无论她作何反应,于她更是不利。
本来舆论对女性就不公平,更何况他的身份摆在这里——这些,经天都知道。
经天正走着神,苏婕过来提醒他,她去个卫生间就该走了。
临到关头,他突然不再犹豫,起身去了周子浩办公室——曲线救国嘛,路过看一眼也行啊。
可郑予妮不在。她位子空着,放包的位置他又看不到。
他只好跟着苏婕走了。开完会就到了中午,赶回来食堂只有剩饭剩菜,往日他都会在外面解决的,可今天……经天回到食堂时,刚好看见周子浩和王佳音出来——这两位是郑予妮的固定饭搭子。
她今天没来吗?
午休时他刻意细听,隐约听到王佳音和冯歆说话,却没听到她的声音。
他们请假向来不会请全天,办点什么事或者去医院看个小病,半日也足够了。经天等到了下午,却一直都没见到郑予妮。她平时叽叽喳喳的,喊对面的周子浩也是一嗓子喊过来,今天没了她的声音,整条走廊都显得安静了。
一直到下班时间,郑予妮都没有出现。即便是到了第二天上午,她也还未出现。
经天有些坐不住了。他琢磨着找个借口去问问,想了一上午,想到自己车里放了几盒鲜花饼。
午休时他去把饼拿上来,下午先招呼办里的几位姐姐吃,接着端上两盒出了门——没去另一个经服办,而是直奔周子浩那,分了他们一人一个,调头去了对面的目的地。
经天先给了王佳音一个,接着往里走——郑予妮的座位空空如也,包不在,电脑也没开。
他先给了冯歆,再往郑予妮桌上放了一个。冯歆一看,善解人意地开了口:“予妮这两天请假了。”
经天听起来像是随口一说:“请这么久。”
“生病了,好像从周天开始就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