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第22章 chapter 22

——她不高兴。难道吕新雅说对了, 她这么快就注意到他的头像和照片了?

经天嘴角一扯,语气无所谓得很欠揍:“那倒也是。”

刚好来了别的同事,两人就此无话。

郑予妮想给自己一巴——她得承认, 她还是在故意生气,就像那天段溪芮所说的恃宠而骄, 可现在——恃什么宠?人家有女朋友!她真为自己恶心。

可要她当做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把经天还原成一个普普通通交情尚浅的同事,她做不到。她本就不是隐忍的性格,他傲慢, 她也刚烈,都欺负到她头上了,她怎么也得摆明自己的态度——我知道了一切,我在跟你划清界限。

在之后的三天里, 经天一共碰见了郑予妮两次,两次跟她打招呼,她都没有理。

中国人很喜欢以三划分事物, 比如, 事不过三。所以, 到了第三次的时候, 经天不再主动说话,学着她那样,无言地与她擦肩而过。与她不同的是,经天每次都会看她的脸,而郑予妮直接把他当空气——她说过了,她怎么会认不得他的身影, 知道他在那里,自然是不必看过去了。

郑予妮也很快发现, 经天也不理她了——只有她能发现,在所有同事眼中,他们两个人本来就不怎么说话。

谑,少爷怎么可能一次次贴一个关系不清不楚的人的冷屁股,她第一次痛经时在电梯口碰见他,她就已经体验过了。

“太傲慢了……”独处时,郑予妮几度忍不住说出口,“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傲慢的人类。”

没有为了她卸下他的傲慢,说到底,还是不够偏爱吧。

那么那个女孩呢?他有没有为她放下架子,拆掉傲慢,彻底成为她的裙下之臣?

别的不知道,郑予妮是彻彻底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精神内耗。

斗呗,一个斗一个不吱声,傲慢与刚烈撞个头破血流。

一眨眼便是两周过去,来到了国庆假期前夕。

国庆中秋连着一放,回来便是十天之后。这么难得的漫长节假日,他会陪女朋友去旅游的吧,甜蜜的十天之后,他就会彻底忘记她是谁了。

——是的,郑予妮还在精神内耗,胡思乱想,自我折磨。

回家要耗费五个小时的高铁行程,郑予妮提前请了一天假,一共是十一天的假期。

她几乎是逃跑般登上了回家的列车,远离纷繁喧闹的大城市,远离经天,回到那个能让她暂时逃避一切的家乡,回到父母温暖溺爱的怀抱。只要回家,她就不是一个成年人,不是公务员,不是打工人,爱情丶工作丶前途丶财产,通通全都不存在,她就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爹宝妈宝而已。

澄州站不是这趟列车的终点,但到站时行程已过半,郑予妮跟着其他形形色色的年轻人下车之后,列车就空了大半。产业薄弱,发展低迷,像她一样外出读了大学的孩子大多都留在了外头,从此家乡只剩春节国庆,再无夏至秋分。

十月澄州的底色还是炎炎夏日,没有一点要唱罢谢幕的意味,就当是家乡将夏天延长,好让游子们也算沾染到了家乡的四季。

郑冕成带着妻子田焕云驱车前往火车站接女儿。这些年高铁兴建,诸多城市都将火车站一分为二,老站跑慢车,新站跑动车。可澄州三面环山,所幸老天垂怜独留一道河谷通往外界,所有的交通基建自然都只能在河谷一侧修建。车站稍加扩建翻新,新旧铁路就能用同一座车站了,本就财政吃紧的小城也算迈入了高速新时代。

正因拥有河谷带,农耕时代起,澄州便农业发达,瓜果丰硕,在以水运为主的古代社会得以贯通外界,融通文明。因此,澄州两千年来一直处在中原王朝的统辖之下,与再往西南去群山环绕阻断发展的地区相比,澄州算是幸运的。

也正是有赖于这条河谷的存在,澄州是全省最早开通高铁的地级市之一——所以澄州人早早就能方便外出到发达地区打工了。

迈入信息时代的澄州,像个有些不知所措的老农民,没有显赫的矿产文旅资源,发展二三产业便是无源之水,力不从心,只能仰仗着老祖宗留下的肥沃土地吃饱喝足。

澄州并不发达,也不太落后,她只是中西部地区千百个普通小城市的缩影,她们的孩子终其一生都想往外走向更好的地方,却又在大城市里的无数个深夜梦回眷恋着家乡街头的乡音丶父母端到嘴边的饭菜。

郑冕成和田焕云很快接到了只背着双肩包的郑予妮。她穿了件露腰小吊带搭高腰短裤,总之把能省的布料都省了,一走出来,还是被奔袭而来的热浪压制得难受。“好热啊,”郑予妮烦躁极了,“家里怎么九月底还能这么热。”

田焕云要笑话她了:“一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上了车,郑予妮坐副驾,田焕云坐后排,郑冕成掌舵。父母正商量着过几天自驾游的时间,中秋毕竟还有诸多习俗要忙,一家三口打算过了中秋再出发。

看着车窗外十年

不变的街景,郑予妮莫名就想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像我们这种很早就通了高速和高铁,还有机场和水运的小城市交通也算很优秀了,没几个地方水陆空这么全面的,可我们为什么是高铁沿线最穷的城市呢?”

父母虽说都任有公职,但并无官职在身,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上班的老百姓,在其位谋其事,这样宏观覆杂的问题,他们从不代领导操心。郑冕成算是应付她一句:“哪有那么容易的,交通也不能决定一切。”

“可是高铁沿线的其他城市确实都起来了呀,比我们更偏的城市发展得都比我们好,本来我们gdp是差不多的,这两年他们的增速都比我们高了,”郑予妮有理有据,“领导班子有没有横向比较过,有没有去他们那里调研呢,光去大城市走马观花真的没什么意义,大城市的经验和做法基本是没有参考价值的。”

本来也就是一家人私下闲聊,就当是吐槽,没人想真的要问出点什么来。可缺乏幽默感的田女士冷不丁来了句:“不要去了大城市回来,就说我们领导班子不行了。”

“田女士,您可真是澄州市政府办忠实的狗腿子,”郑予妮懒得跟她较真,但又忍不住说,“您知不知道,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田女士自然是参悟不了这么高深的道理的,也没兴趣参悟。

漫长的假期开始了。郑予妮离开湾州时高铁站挤得水泄不通,一回到家里,这里永远这么平静安逸,对逢年过节人山人海的基本国情是一点参与感都没有。这就是小城市呀,悠闲清静的小城市。

所以,之后的几天里,郑予妮的的确确没有再想起经天,没有再想起湾州的一切,甚至她每次在家待久了,都有一种自己从未长大,从未去过外面的错觉。她白天在家睡大觉,起来约个同学骑电驴去从小吃到大的老店吃东西,晚上一杯奶茶一顿烧烤一桌麻将,玩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家,一觉醒来到中午,如此循环。

中秋之后一家三口出发自驾游,跟父母出去自然是游山玩水,古镇遗迹。郑先生和田女士也不扫兴,女儿想吃什么便吃了,要是贵了,吐槽两句真贵,该吃还是吃——毕竟是女儿买单。

把钱花在父母身上,郑予妮真是万分乐意,但要是花在给银行送利息上——所以郑冕成再跟她提起买房,她直接装傻不听了。

郑予妮知道自己足够幸运,独生,小康,漂亮,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已经是很珍贵的福气了。她也觉得郑先生和田女士已经很棒了,他们俩在他们从小到大的同学中,可都是混得相当不错的,别人常常有事求到他们头上,要她横向比较,她还不如郑先生和田女士呢——毕竟她在高中班里只排中游。

所以郑先生不是谁的父亲,他是郑冕成,一位尽职的党员干部,一生平庸,但老实本分,全靠自己的努力买车买房,还有笔不少的积蓄。田女士也不是谁的母亲,她是田焕云,热衷时髦,爱买裙子,就是不大幽默,她一直在工作中积极兢业,有能力支持自己的一切兴趣爱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并且在用钱上颇受丈夫支持。

这样的人,谁说他们不是六七十年代的成功者优秀者呢。

所以,要掏空他们二人的钱包为自己换取一个一线城市的房产,郑予妮是打心底不愿意的。那是他们的钱,是他们奋斗一辈子的结晶,这钱在他们手上,他们可以过得更好,而不必为了子女倾囊而出,自我牺牲。

她现在的存款足够买一个香奈儿包包,可那不叫买得起。父母用所有的积蓄给她付了房子的首付,那也不叫买得起。

真正能够无所顾虑不计花费的人,诸如,经天。所以他自由,随性,松弛,他不疾不徐,他轻世傲物。

这要郑予妮怎么不担心,如此悬殊的差距,就算他们在一起,将来会不会产生更多的观念差异,最终不欢而散。

——好吧,他没亲口说,她也没亲眼看见,所以她无法真正说服自己那是他女朋友。

郑予妮又开始陷入精神内耗了,因为,她踏上了返程回湾州的列车。郑予妮掐指一算,自己距离退休还有二十九年——这简直是全世界最恐怖的事。

长假返工的第一个工作日,整个办公楼死气沈沈。

郑予妮本来困得迷糊,杜慧玲在走廊里一声尖锐的“经天——”把她给震醒了。杜慧玲找他向来不是什么公事,闲聊罢了。果不其然,很快她就听见他俩在说笑了。

经天这个人啊,真是够真诚的,像杜慧玲这种没什么往来的领导,郑予妮一众小年轻基本就是客气两句就跑避免尬聊,哎,他不,他聊得不亦乐乎,什么都能扯两句。

实在太困,郑予妮打算去经服办拿点零食吃。她出去时,经天已经不在走廊里了,也不在办公室——整个经服办空无一人。

所以,郑予妮肆意看向了他的工位,一眼看见他放在边柜上的纸袋——白底绿边,正中写着“蜜意之宿”。

郑予妮心中警铃大作。她想起来了,这是一家海边民宿,段溪芮和于琛周年庆的时候去过,就是那种精美浪漫的网红民

宿,每个房间有独立泳池——正是经天照片里的那样。

郑予妮浑身发凉,迅速过去拍了一张纸袋的照片,人还没走出经服办就给段溪芮发:他肯定有女朋友。

郑予妮正要出去,经天从外头回来了,两人在逼仄的门框里相遇,猝不及防四目相对,似乎是有些尴尬,经天下意识先说:“找谁?”

刚刚偷拍他的东西,她也心虚,竟忘了与他冷战已久,答:“……湘云姐。”

“她去开会了。”

“哦。”

郑予妮逃回了办公室,一看手机,段溪芮已经回覆:……这真有点锤了,我们当时去这个除了好看,还因为店名叫蜜意……

郑予妮在竭力冷静:女生可能会和女生一起去,但男生绝不可能,只会跟女朋友去。

段溪芮:是……

郑予妮在说给自己听:果然帅哥都是渣男,真不错,一个又红又专的海王。

段溪芮也一时无言,发了个表情包安慰她。可惜,就连段溪芮也不知道,那个蜜意之宿,是有轰趴别墅的。她和于琛当时选定了两人间,界面上便没有显示其馀房型。

换蓝色头像,发女友视角的独照,去这种浪漫的海边民宿……郑予妮,你还要什么证据,你还要怎么说服自己?

已经有99%的概率了,剩下1%,是她在祈求上天垂怜。

——郑予妮,你从来不这么拧巴的,你素来是拒绝精神内耗,有事当场发疯的。

所以,郑予妮告诉段溪芮:我去问他吧,直面真相。

段溪芮:好,打算怎么问?

郑予妮:我说有朋友想去,问他觉得怎么样?

段溪芮:可以,为求真实,你就说是我,他之前是记得我的。

郑予妮:好。

郑予妮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不住颤抖。

——今天一定要问,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万一他明天把袋子拿回去了她便没了由头,谁知什么时候还有没有机会?难道她还要陷入更漫长的精神内耗?

郑予妮一鼓作气,猛地一下站起来,去了经服办。

老天派了周子浩来帮腔似的,他正好在里面和经天说话,也好,这样显得郑予妮不会太突兀。她走进去,佯装去茶几找零食,接着无聊地四处看看,“不经意”就发现了放在那边的纸袋。

“诶?”郑予妮一声惊呼,经天和周子浩看了过来,她眉头冲那边挑,笑问道,“你去海边了呀。”

经天往回一看,明白她所指,嘴角扯着笑意,说:“对啊。”

“怎么样?跟网图有差吗?我朋友也想去。”

“还不错的,风景很好,送了很多小礼物。”

郑予妮心头狂颤,还好周子浩开口缓冲:“什么啊?”

经天告诉他:“一家民宿。”

郑予妮积极地打开手机,过去给周子浩看:“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男人当然最懂男人,周子浩一眼便明白男人去这种地方是什么性质。他眉头一挑,揶揄道:“少爷真够浪漫的,生活丰富啊。”

但,正是因为男生这一锤,令郑予妮更加心如死灰了。

并且,经天也没有否认。

俩男的又开始商业互吹,郑予妮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身体出去了,前脚才出门,她胸中作呕,整个身体翻江倒海,她毫不犹豫地冲向卫生间,倒头干呕。

人在面对巨大的悲伤时会犯呕,这是悲伤具象化的一种表征。她和经天还没在一起,甚至根本都没什么,她就已经这么喜欢他了吗?

又或者,是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和羞辱呢。

……为什么会这样。

郑予妮把脸洗干净才出去,路过经服办时,里面已经安静了,只有经天一人。她失神地经过他,回到办公室,瘫坐下来,仿佛耗尽气力。

——不对,这事还没完,一定有哪里不对。明明段溪芮的分析都是合理的,他堂堂一个备受瞩目的选调生,竟如此张狂地乱搞男女关系吗?这就是湾州的天降紫微星?这就是湾州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一定哪里不对。

眼下,他办公室没有别人,王佳音节后请假未归,冯歆也去开会了,她这里同样别无他人——这一定是天意。

郑予妮不知哪里来的冲劲儿,左手干脆利落地抓起座机,直接按下“775”三个数字。几秒钟后,她听见隔壁的电话响了起来。

经天一瞥来电显示的“777”,嘴角一弯,他已然熟悉了这是谁的短号。他接起来:“喂?”

他的语气竟如此轻快?郑予妮竭力镇定,说:“你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