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铁三角
京城,初夏的夜风裹挟着紫禁城宫苑里残存的香,悄悄溜进文渊阁的窗棂。
徐阶伏案批阅来自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奏章,烛火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让他的心境稍稍平复。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每一件都能让徐阶感到措手不及。
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
可是现在郭朴也入阁了,这才是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按照之前的形势,郭朴应该早就被排除在内阁候选人之外了。
可是郭朴居然入阁了!
郭朴在获悉自己入阁的消息之后,他立刻就去了文华殿内与新晋的东阁大学士胡宗宪,武英殿大学士赵贞吉等人一同谢恩参拜。
但在最后的时候,裕王爷居然又单独的留了郭朴,一直到现在还未让其离开。
所以徐阶的心在这一刻,也是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浪!
他担心极了郭朴。
担心郭朴会不会早就和裕王暗通款曲,早就骑墙做了两面人。
倘若是如此的话,那么那日在三贤楼的密会,岂不是早就成为了公开的秘密.
徐阶不敢想下去,他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个时候内阁的其他成员,如李春芳,胡宗宪,赵贞吉等人就一起看了过来。
几人虽然不太将徐阶当回事,但是面子总归还是要给几分的。
要不然,这就是没有规矩。
李春芳道:“元辅,夜深了,该下值了。”
徐阶停住手中的笔,抬头看着李春芳,以及胡宗宪和赵贞吉这俩内阁新面孔,脸上露着疲色。
“是啊,人老了,该走了。”
徐阶莫名奇妙的一叹。
让好心的李春芳也是莫名其妙。
虽然李春芳有挤兑徐阶离开内阁的心思,但绝不会如此下作。
可是徐阶却整了这么一句出来,这不摆明让李春芳在胡宗宪和赵贞吉面前丢脸顺便又好似在提醒胡宗宪和赵贞吉,李春芳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春芳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徐阶这句话给破坏了。
他生气的直接转身,对着胡宗宪和赵贞吉道:“汝贞兄,孟静兄,我先告辞了,过两天待到元辅空闲和质夫兄也闲暇的时候,我们再小聚。”
胡宗宪和赵贞吉对着李春芳微微回礼,“好。”
接着两人也对着起身独自离开的徐阶行了一礼,最后才一起离开。
胡宗宪和赵贞吉在出了文渊阁后,两人看着外面已经点来的宫灯和漫天的星辰。
心中也是无限的欣喜和感慨,这一天终于是等到了。
尤其是胡宗宪更是感慨万千,他以为自己这辈子能做个任事之臣,就已经是这辈子最高的荣耀和成就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也能位列台阁,成为大明的中枢重臣!
胡宗宪知道,这些都是裕王爷的恩赐和赏识。
若无裕王爷的青睐,他这辈子能不能去到东南立下一番功业,都还是两说。
现在他入了阁,自当为裕王继续鞍前马后,以效犬马之劳,如此方才不负裕王对他的恩典和赏识!
就在胡宗宪和赵贞吉感慨的时候,徐阶也默默的回了自己的府邸之中。
徐阶的老仆徐安早早就在府门前等候着徐阶的归来。
在徐阶到家的那一刻,徐安也立刻打着灯笼迎接了过来。
“老爷,注意脚下。”
徐阶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徐安继续为徐阶引着路,当走过前堂的时候,徐阶又道:“去书房。”
徐安又立刻换了方向,继续为徐阶打着灯笼引路。
到了书房后,徐阶独自的走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徐安则安静的为徐阶点燃着书房里的蜡烛。
待到蜡烛都点完了之后,徐安才小心的问道:“老爷,老奴听说张侍郎要去南京当刑部尚书了,郭尚书也入阁了”
徐阶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徐安又小心的说道:“老爷,张侍郎去了南京这是好事啊,虽然他在三殿三阁大学士与翰林院这件事情上和老爷意见相左。但他终究还是老爷的学生。他到了南京,应该会对璠少爷回护一二的。”
徐阶呵呵一笑,笑声里尽是无奈和落莫。
“他真的会吗”
徐阶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身下的太师椅扶手,又幽幽说道:“高拱在南京,海瑞也在南京,如今再加上张居正这三人聚在一起,岂非当年设立京师特区的铁三角重现”
徐阶的话,也让徐安心惊,他跟随了徐阶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徐阶这般。
突然,一阵夜风掠过,吹得门窗作响。
徐阶好似也是被这风提醒了一般,他猛地抬眼看着徐安,目光如电:“徐安,备笔墨!”
老仆连忙研墨铺纸。徐阶坐回案前,提笔蘸墨,却在落笔前迟疑了。
他想起郭朴,又想起了陈洪,还有现在不知所踪的徐二,更想起儿子徐璠从南京寄来的那些要命的家书.
徐阶感觉这一切都像是一张巨网,就是为了网住他,让他万劫不复
徐阶沉默了.一时间也没有任何动作。
“老爷”
徐安不明情况,他轻声提醒。
徐阶深吸一口气,笔锋终于落在纸上:
“吾儿徐璠亲启:”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徐阶的字迹比平日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担忧都倾注其中。
“京中骤变,张居正调南京刑部,郭朴入阁。此中必有蹊跷,为父思之,恐高拱暗中布局。南京现已有高拱、海瑞,再加张居正,此三人当年在京师特区配合无间,每每有惊人之举。今齐聚南京,其志非小。”
写到此处,徐阶搁笔沉思。烛光下,他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从去年,高拱入阁却意外到了南京任职的时候,徐阶就感觉心神不宁,后来海瑞和鄢懋卿等人也随之而去,更是让徐阶心有戚戚,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果不其然,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无不在印证着他的心绪,现在张居正也去了南京,更令他寝食难安。
徐阶沉默许久,又继续下笔:
“吾儿切记,自即日起,务必谨言慎行,深居简出。凡有不妥之事,即刻收手;凡有不妥之人,即刻疏远。家中仆役,严加约束;往来账目,速速清理。”
徐阶的笔锋忽然一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迅速晕开成一片乌云。
他想起之前户部郎中私下透露,说南京有御史在暗中调查江南田亩兼并之事。徐家在松江的万亩良田,有多少是强取豪夺而来徐璠在南京的宅邸,又是费了多少不义之财
他急忙继续写道:
“尤其注意三事:其一,松江田亩之事,速与各庄头交代,凡有纠纷,宁可退让,不可争执;其二,南京宅邸扩建所涉民房,即刻停工,已拆者加倍补偿;其三,与盐商往来账册,务必焚毁,若有副本在外,不惜重金收回。”
徐阶写到这里,手腕已经有些发酸,但心中的不安却越发强烈。
他想起前日收到密报,说海瑞最近频频召见南京各衙门的书吏,而高拱则秘密接见了几个从松江来的生员。这些零散的线索拼在一起,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思的可能——他们正在搜集徐家的罪证。
“吾儿当知,高拱素与为父不睦,海瑞更是以清流自居,张居正虽表面恭敬,实则心思难测。此三人联手,必有所图。南京六部虽为闲职,然刑部掌天下刑名,若他们借张居正之手翻查旧案,恐于我家不利。”
窗外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时分。
徐阶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想起自己从嘉靖朝一路走来,历经严嵩倒台、裕王监国,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这看似平静的岁月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老爷,夜深了,是否明日再写”
徐安轻声问道。
徐阶摇摇头:“事关重大,今夜必须写完。”
他重新提笔,字迹更加急促:
“另,速查家中可有仆役与南京都察院或按察司人员往来,若有,即刻遣散。凡知晓我家内情之外人,或收买,或远遣,务必处置妥当。切记,此信阅后即焚,万勿留存。”
写到这里,徐阶忽然想起一事,连忙补充:
“闻听海瑞近日在查南京兵部武库亏空之事,汝曾代我收受南京守备太监所赠之倭刀十柄,此物务必妥善藏匿,若事急,可沉入秦淮河中。”
最后一笔落下,徐阶长舒一口气,却又立刻提笔在信末加了一句:
“近日勿再写信来京,若有要事,可托松江庄头徐安之子徐平传递,此人老实可靠。”
徐阶放下笔,将信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才小心地折好,用火漆封缄,并在封口处盖上自己的私印。
“徐安。”
徐阶将密信递给老仆,“你亲自跑一趟南京,将此信交到少爷手中,必须亲手交付,不得经他人之手。”
徐安双手接过,小心地收入怀中:“老奴明白。不知老爷还有何吩咐”
徐阶沉思片刻:“你走水路,乘民船,不要用官府的驿船。到南京后,先找徐平打听情况,再决定何时去见少爷。记住,若有人问起,就说去南京探亲。”
“老奴记下了。”
徐阶又从案屉中取出一沓大明联储发行的刚兑钞:“这是一百两,路上打点用。记住,此行关系我徐家安危,务必谨慎。”
徐安躬身接过,正要退出,徐阶又叫住他:“且慢!”
他快步走到书架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枚铜钱大小的玉牌,“这是我年轻时用的信物,少爷认得。你持此物见他,他才会信你。”
徐安小心地收好玉牌,低声道:“老爷放心,老奴定不负所托。”
徐阶点点头,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神色更加凝重:“还有一事。你到南京后,留心打听张居正到任后的动向,特别是他与高拱、海瑞的往来。若有机会,可重金收买张居正府上的下人,探听消息。”
“老奴明白。”
徐阶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去吧,路上小心。”
徐安躬身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徐阶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自己当年如何辅佐裕王铲除严嵩,如何在裕王监国后稳坐首辅之位,却没想到如今竟要为儿子的不法行为担惊受怕。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徐阶喃喃自语,随即又苦笑着摇头。官场沉浮数十年,他太清楚这其中的规则——清者难存,浊者易进。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
晨光微露时,徐阶终于疲惫地坐回案前。他拿起一份奏章,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中不断浮现高拱那锐利的眼神,海瑞那倔强的面容,还有张居正那深不可测的微笑。
“铁三角”徐阶轻声念叨着这个词,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当年这三人联手整顿京师,雷厉风行,不知多少权贵因此落马。如今他们齐聚南京,而南京有什么有太祖陵寝,有留都六部,还有徐家数不清的田产和罪证。
徐阶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架前,翻出一本《大明律》,急切地查找着什么。他的手指在“侵占田宅“和“收受贿赂“的条目上停留许久,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必须再写一封信“徐阶喃喃道,正要回到案前,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不好了!”
一个年轻仆役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刚刚传来消息,南京都察院御史林润上疏,弹劾应天巡抚海瑞包庇属下贪腐!”
徐阶手中的《大明律》“啪“地掉在地上:“什么林润弹劾海瑞”
徐阶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好!好一个高拱!原来如此!”
仆役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兴奋起来的老爷。徐阶快步走到案前,提笔想再写些什么,却又慢慢放下。
“不,等等.”
他眯起眼睛,“这太明显了林润是高拱的人,他弹劾海瑞”
徐阶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这是障眼法!他们一定另有图谋!”
徐阶猛地站定,对仆役厉声道:“快去追徐安!告诉他暂缓出发!”
仆役慌忙跑出,徐阶则瘫坐在太师椅上,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恐惧。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是一场政治博弈,更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猎杀。
而猎物,正是他徐家数十年来在江南积累的一切——包括那些见不得光的财富和罪孽。
“张居正高拱海瑞”
徐阶念叨着这三个名字,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强撑着站起身,望向南京方向,仿佛已经看到那三人正坐在一张桌前,面前摊开的正是徐家的罪证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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