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蒙童执笔描云,墨香浸染晨昏》
檐角的铜铃晃过五载春秋,欧阳王府西院的老槐树抽了五回新芽。曾在纳兰暖玉臂弯里咿呀学语的稚子,转眼已能踩着虎头靴,追着白鸽跑过九曲回廊。小逸安五岁生辰那日,她将刻着"平安"的长命锁换成玉佩,垂眸时见儿子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自己亲手所系,如今竟也被时光磨得发白,才惊觉掌心的小肉团早已长成倔强的模样。
暮春的晨光裹着紫藤甜香,如融化的蜜蜡般顺着湘妃竹帘的菱形纹路流淌。檐角十二枚青铜风铃错落悬挂,银铃相撞时发出清越的《清平乐》调子,惊起廊下白鸽扑棱棱掠过雕花槅扇。鸽群振翅带落的几片淡紫花穗,正巧飘落在小逸安靛蓝夹袄的毛领间,与他发梢沾着的槐树叶尖晨露相映成趣。
檀木书案泛着经年的包浆光泽,案头摆着三件镇纸:居中的鎏金虎符棱角已被摩挲得温润,两侧是新刻的木雕小虎头,连虎须都是用极细的银丝嵌成。小逸安跪坐在软垫上,靛蓝锦缎夹袄袖口滚着金线云纹,肉乎乎的手指攥着羊毫,笔杆在指缝间歪成四十五度角。他抿着唇专注盯着纸面,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鼻尖几乎要蹭上洒金宣纸,心里默念:"这次一定要把'平'字那一横写得像爹爹的长枪。"
"腕子再抬三分。"纳兰暖玉跪坐在他身侧,月白襦裙拖曳着浅青暗纹,裙裾下露出绣着并蒂莲的软缎鞋尖。她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颤,解下绾发的银丝绦时,发间飘出龙脑香混着墨汁的味道。温软的绦子绕过幼童手腕时,小逸安突然咯咯笑起来:"阿娘的发绦像会跳舞的银蛇!"笔尖顺势在"安"字宝盖头甩出个俏皮的弯钩,墨汁溅在纳兰暖玉鬓角,倒像沾了朵水墨梅花。她望着儿子沾墨的鼻尖,眼底漫起春水般的温柔,用丝帕轻轻擦去墨迹,指腹却故意留下个淡墨印:"这下咱们都成'墨花仙子'啦。"
雕花槅门外传来玄色锦靴踏过青砖的声响。欧阳瀚宇负手立在垂花门,蟒纹箭袖扫过门边新栽的七里香,衣摆带起的风惊落几片雪白花瓣。他望着屋内——幼子踮脚戳着虎符鎏金虎头,肉乎乎的手指在青铜表面留下月牙形压痕;爱妻鬓发散落,正用簪子替儿子别起碎发,目光却始终含着纵容。案头的端砚里,松烟墨在晨光中泛着紫黑色幽光,砚池边还趴着只迷路的瓢虫。
"爹爹的镇纸是会咬字的老虎!"小逸安扑进父亲怀里,玄色锦袍上暗绣的蟒纹蹭着他沾墨的鼻尖。欧阳瀚宇屈指弹了弹虎符,青铜物件发出龙吟般的清越,惊得梁间燕巢簌簌落下几片羽毛。他望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北疆雪夜握着虎符调兵的场景,此刻却用它压住儿子的涂鸦。纳兰暖玉递来红豆糕时,他故意掰成小块喂进妻儿嘴里:"小将军的虎符要配虎粮,夫人的巧手更该尝尝甜。"小逸安鼓着腮帮子学老虎咆哮,碎屑沾在嘴角,逗得三人笑作一团。
日影爬上博古架时,欧阳瀚宇展开从龟兹带回的织锦。暗红底纹上,银线勾勒的骆驼队驮着香料与琉璃,驼铃间还缀着细小的珍珠。他用裁金刀裁剪时,特意留下最右端的驼队图案:"往后这铃铛声,就陪着逸安的字。"小逸安举着陶泥印章蹦跳,因用力过猛按歪了印记,急得眼眶泛红。纳兰暖玉蹲下身,将他的小手覆在自己掌心:"瞧,这个'安'字在跳胡旋舞呢。"欧阳瀚宇则悄悄把儿子沾着陶泥的手印按在锦缎边角,那歪扭的纹路里,还嵌着半片飘落的紫藤花瓣。
暮色漫过宫墙时,书房羊角宫灯次第亮起。灯罩是用南海鲛人绡制成,烛光透过时泛起淡粉色光晕。小逸安趴在父亲膝头,听着边塞故事里的烽火狼烟,却突然指着军报上的朱砂批注:"爹爹的字像长枪!"欧阳瀚宇愣了愣,握惯剑柄的手此刻正轻轻圈住儿子画小老虎的蜡笔。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歪歪扭扭的虎须,倒与虎符上的云雷纹相映成趣。纳兰暖玉倚在榻边缝制香囊,金线绣的虎头眼睛处,特意缀了两颗黑曜石——和丈夫看儿子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夜渐深,更漏声里。纳兰暖玉替熟睡的儿子掖好蜀锦小被,指尖抚过他掌心淡红的茧子,鼻尖泛起酸涩。月光透过云母窗格,在墙上的"平安"卷轴投下斑驳影,歪斜的墨字间还嵌着前日的槐树叶。她轻轻靠进丈夫怀里,听见他胸腔震动:"明日带逸安去马厩挑马?"话音未落,小逸安突然在梦中呓语:"老虎...别吃墨团子..."惹得两人忍俊不禁,欧阳瀚宇悄悄将妻儿搂得更紧,虎符镇纸在案头泛着温润的光,与檐角流萤、天上星河,织成最安宁的夜。
次日破晓,小逸安被檐下雀鸟啄食窗台上米粒的声音唤醒。他赤着脚冲向书房,晨光中虎符镇纸的露珠折射出彩虹。"老虎在流眼泪!"他惊呼着伸手触碰,水珠却顺着青铜纹路滑进"安"字的墨痕里。欧阳瀚宇从身后出现,将木雕虎头塞进他掌心,新木的清香混着松脂味:"它会教你怎么把字站得笔直。"小逸安攥紧木雕,发现虎眼里嵌着的黑曜石竟会随着光线变换颜色——像极了爹爹看他写字时,时而严厉时而温柔的目光。
晌午的阳光斜照进书房,案头摆着新研的朱砂墨。小逸安举着新写的"平安",笔画虽仍歪斜,却带着横冲直撞的力道。欧阳瀚宇掏出狼牙吊坠时,故意板着脸:"边疆最凶的狼,才配得上我们的小将军。"小逸安立刻挂着狼牙跑去给母亲看,没注意到父亲转身时,对着那歪扭的"安"字,悄悄用朱砂点了朵极小的梅花。
夕阳西下,小逸安趴在父亲膝头打瞌睡。欧阳瀚宇的讲述渐渐慢下来,望着儿子颈间晃动的狼牙,想起当年在战场上,这枚狼牙曾挂在他贴身的甲胄里。纳兰暖玉轻手轻脚添了灯油,烛光映着墙上卷轴,忽然发现"平安"二字的墨痕里,不知何时沾了片干枯的桂花——那是前日做蜜糕时,小逸安非要撒在宣纸上的"香墨"。
更鼓敲过三更,整个王府沉入梦乡。唯有西院书房的窗棂漏出昏黄的光,映着两枚镇纸:鎏金虎符泛着岁月的厚重,木雕虎头带着新刻的稚气。案角的宣纸上,小逸安睡前画的歪扭太阳正咧着嘴笑,旁边用朱砂写着"明日要骑大白马"。欧阳瀚宇替妻儿掖好被角,月光落在小逸安枕畔的陶泥印章上,那歪歪扭扭的"安"字,在夜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恍若撒落人间的星辰。
次日清晨,小逸安攥着父亲留的字条,眼里燃着雀跃的火。他跪坐在书案前,羊毫笔在指间微微发抖,却在落笔时想起母亲的话:"怀着真心写的字,便是平安符。"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他忽然转头冲厨房喊:"阿娘!等我写完,我们用桂花蜜在'平'字上画朵云好不好?"
窗外老槐树沙沙作响,新叶扑簌簌落在虎符镇纸与木雕虎头之间。欧阳瀚宇倚在门框,看着妻儿笑闹的身影,将未送出的缰绳悄悄藏回袖中——比起驰骋疆场的快意,此刻这被墨香、蜜甜与稚语浸透的晨昏,才是他此生最想守住的山河。廊下的青铜风铃再次轻晃,十二枚银铃奏出的《清平乐》里,混进了小逸安奶声奶气的哼鸣,在晨光中酿出比蜜还甜的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