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讲个故事吧!
如果人在世上走一遭,最终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是幻象的话,李临河的幻象,无疑是可怕又无望的。
天已黑,叶垂云在院子里看火煎药,不禁感叹:这是庄子里最好的一间院子了,比之京里的锦衣玉食也不差,可是,对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临河也觉得非常没有意思。
床很软,是他这辈子睡过最软的床。
热饭热菜很可口,都是他这辈子没见过的东西。
伺候的人很贴心,可没一个是和他相依为命的。
他没几年好活了,他们偏偏不作践他,把他当主子了,就像他十二岁时看到的那番场景。
十二岁的夏天,异常酷热,他躲在树荫下看书,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李临河爬上围墙残缺处,看见一队华丽的马车停在庄子的小道上,几个衣着光鲜的少年跳下车来,他们腰间挂着精致的玉佩,环佩叮当,意气飞扬。
“那是本家的公子们。”徐妈妈用粗糙的手掌按在李临河的肩膀上,“别过去触霉头,也别让他们瞧见了,免得又有人说三道四。”
李临河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赤脚上沾满泥土,突然明白了徐妈妈话中的含义,他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是李家需要藏在这偏远庄子里的秘密。
“徐妈妈,他们说我娘亲是暗门子里的娼妓,我父亲才不认我,去母留子,是么?”
“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那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
这座庄子在京城以北三十里的山坳里,四周是连绵的麦田和梨园。
终其一生,李临河秘密地生,秘密地活,从没有走出来过,现在他快死了,也没有心思想去出去看看了。
年少的时候,他推开过废弃的粮仓门,腐朽的霉味扑面而来,但在那些发霉的麻袋后面,竟藏着半屋子旧书,他也曾读过很多书,书上有那么多有趣的地方,那么多有趣的人,那么多有趣的事,书里甚至还说,有些和他一样贫寒的少年,可以寒窗苦读,继而通过科举,实现自己的理想。
李临河读完了《论语》《孟子》《春秋》《左传》,甚至还有半部《史记》。
就在十四岁那年的春风中,粮仓的门突然被踹开。赵二带着两个壮汉站在门口,逆光中他们的影子像三座山压在李临河身上。
“果然是你这个小杂种!”赵二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书,“谁准你动李家的东西?”
李临河被关在地窖里一整晚,徐妈妈强行把他带出来时,晨曦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烟味,粮仓已经变成一堆焦黑的废墟。赵二说这是天干物燥起的火,但李临河闻到了菜油的味道。
他读不了书,李家不允许他读,什么科举,什么憧憬,什么理想,都是假的。
从那时起,李临河只画画了。
便是如今,他病入膏肓,在温暖的床上,依旧用颤抖的手指,蘸着茶水画画,旁边的婢女看了一眼,惊呼道:“公子画的真好,要不奴婢给你取纸笔来吧!”
李临河的手不自觉地抽动一下,他浑然不觉地畏缩着,喃喃道:“不要,不要。”
李临河可以用任何东西画画,烧焦的木棍,石头块、手指、稻草,但唯独不用纸笔。
他是一个天分极高的人,曾有个周姓商人替他买过几幅画,也给他买过上好的笔墨纸砚,那时候他甚至有些钱,给徐妈妈添衣服,给他们的锅里添些肉。
可当周大哥再来的时候,赵二带着四个庄丁闯进来,像捉小鸡一样把周大哥拎了出去。
李临河扒在窗缝上,看见他们把他按在院中的石磨旁,赵二亲手用烧红的铁钳烫烂了商人的右手。
周大哥再也没有来过了,他带来的墨和纸,他也再没有用过,因为上面染了血。
李临河无力地对婢女摆摆手,“你们都走吧。”
叶垂云从陶罐里把药倒出来,弓着背,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南官话,“我送药去?”
“去吧。”妙仁堂的大夫站在门口吩咐着,“得看着公子喝完。”
“诶,晓得了。”
“喂,你去值夜一下,人有什么事,随时说!”
“晓得诶。”叶垂云一手端着碗,一手撑开厚重的门帘,终于看到了那个人:丽妃之子,二十三岁的李临河。
“公子,今晚我给你值夜。”叶垂云走过去,放下药碗,将李临河搀扶着坐起来,把汤药灌下去之后,还替他擦了嘴,这才将门窗都封好了,铺好床铺躺在李临河的床下。
渐渐的,夜深了,院子里也安静了,但床还发出着轻微的咯吱声——李临河还在辗转反侧。
“公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叶垂云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他的声音低沉,仿佛自带回音,醇厚得令人心安,让李临河忍不住凑了过来,“那你说吧。”
烛花爆了个响,李临河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揪着被子上的针脚。
“景泰十二年,李俪棠入宫,她生得极美,有倾国倾城之貌,入宫之后,就得了陛下宠幸,不过一年时间被封为丽妃,但是很遗憾,好景不长,这位丽妃被陛下的弟弟,当下的怀王所玷污,后就屡屡得手,致使丽妃有孕——”
叶垂云顿了顿,发现李临河竟然毫无声息,他往上看了一眼,只见床沿上露出李临河的半只手,那半只手青筋毕现,死命地抓在木头上。
“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丽妃威胁李皇后,自愿诬陷宸妃,失败后,被陛下关进了冷宫安乐堂,为了让她平安生产,李皇后杀了安乐堂里的所有宫人,并让自己的心腹假扮着,看管着丽妃生下了孩子,丽妃知道自己生产后难逃一死,便提早约见了宸妃,留下绝笔书信。”
叶垂云说到此处便沉默了下来,许久后,听到李临河颤颤巍巍的声音,问着:“后来呢?”
“孩子被李皇后送出宫,由李家抚养长大,名叫李临河。”
“那丽妃呢?”
“自缢而亡。”
“那个玷污她的人呢?”
“还好好活着呢。”
“那你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的双耳后,用香头各烧可一个印记,手臂处被烫伤过。”
是的,徐妈妈还笑着打趣:咦,这个胎记好生妙,竟是双耳后都有的。
一卷泛黄的绢布从床下递上来,放在了床沿上,“这是丽妃的血书,藏在宸妃的遗物里,辗转了二十三年。”
绢帛展开的刹那,李临河看见上面干涸的褐色字迹:“吾儿若存,当知母魂化梅,岁岁望君”。他的视线突然模糊,那些字迹在泪水中晕开,像极了记忆中粮仓大火里飞舞的灰烬。
“那,你是谁?”
“我的母妃也死去很久了,她是宸妃。”叶垂云躺在透着寒气的地上,热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