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9章 登顶(终章 )
“不要疑惑,总要信。”
范宁手撑扶栏,所说之言,与当年拉瓦锡师傅传的福音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一片一片区域地、一位一位身影地,扫视这些挤在最前面的神职人员。
不是什么解释,没有什么解释。
只有用心良苦的告诫。
“我所说过的话你们要思想,因为凡事主必给你聪明。祂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你们,照亮黑暗中死荫里的灵,把你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我所说过的话你们要思想......
他所说过的话......
他所说过的话?......
神父们怔住了,教会的高层们也怔住了。
乱哄哄的广场一时间诡异地重归安静。
那日,仍是今天这个地方。
《赋格的艺术》未完成终曲戛然而止的日子,拉瓦锡神父与教宗陛下的一番对话。
“既然今后诸多患难,那时拉瓦锡师傅却是否能与我们同在?就像上主的恩惠,圣灵的平安,福音的感动,常与众圣徒同在的日子?”那时,教宗陛下如此去问。
“我的日子比梭更快,都消耗在宿命与奔波之中。”拉瓦锡神父闻言却摇头,淡淡一笑,“我的生命不过是一口气。我倒愿为你们祈祷,相信劫难之后会有福乐,但我这里的眼睛必不再见福乐。”
“观看我的人,他的眼必不再见我。你们中会有人留念,并奏响我的乐章,我却不在了。
“我必消散,也必归来,安宁和喜悦归于你们,而将来的我,必如明亮的晨星,你们依旧爱他,就像你们爱我一样。”
......!!
你们依旧爱他,就像你们爱我一样!!
轰!!!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的脑海里炸开了。
范宁双手垂立,缓缓闭上了自己眼睛。
夜风吹拂,衣衫飘荡。
隐约显出置于胸襟内侧的那根指挥棒,紫色的异质光芒在其间闪烁。
“舍勒先生,你能否......啊!!!!”广场上忽地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慌乱呼声——南国民众所在区域,惶惶不安的舞女苏洛此时终于忍不住将手伸向了那位游吟诗人,可是,她的手却在下一刻穿过了舍勒的身体。
舍勒的身体居然开始一寸一寸虚无分解,成为了无数漫天飞舞的桃红色光点。
而另一边,在无数神父瞠目结舌的目光下,拉瓦锡的身体竟然同样开始分崩离析。
希兰吃惊捂嘴。
她眼见着金色光点朝礼台上方的范宁涌动而去,颗颗闪耀如星辰。
钥匙......?
钥匙!!!
一道电流忽然在罗伊心中划过。
范宁先生上台前甩下的那一句话......
第三重门扉:巧合之门。密钥:某种见证。在万众瞩目的场合,充当一次绝无仅有的渺茫概率事件的见证人......
罗伊恍然大悟,如梦初醒!!!
台上的那道声音平静,略带悲悯,又略带洒脱,在这样的叙说环绕之下,罗伊身躯微微颤抖着,却果决地从挎包内拿出一支奇异的灰白色灵剂,敲碎,服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听着他的声音。
“我是范宁,也是舍勒,亦是拉瓦锡。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我是逃亡的,也是归来的。我是被害死的,又是那复活的。”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桃红与金黄,两股由纯粹光点组成的洪流,缓缓地在范宁泛着紫色光晕的身上聚合。
“我自来到这世界以来,曾命定晨光,使拂晓下的影子知道它的本位。”
“我差遣我的使者为众教会将这些事向你们证明,也请你们见证,我是雅努斯的根茎,又是诗人的后裔,更是提欧莱恩明亮的晨星。”
他的容貌,看上去仍是那个人们所熟悉的学院派的天才青年,而回想起另外两道已消散的“舍勒”与“拉瓦锡”的幻像的容貌,不对......根本不能算“消散”,只是在他身上聚合和再现了而已。
舍勒不就是换了发型、留了胡须和长发、穿得更随性、气质更忧郁的范宁么?拉瓦锡不就是人到中年、穿了教士服、更显沧桑与悲悯的范宁么?......为什么后知后觉才发现这一点呢?
两道物件的光影,在范宁的身上缓缓凝聚成型。
除却他胸襟内的指挥棒,这另外两道物件,亦有无数的人熟知。
他的身后,一把古典吉他,轮廓线条优雅而轻灵,通身是泛着柔和光泽的浅色枫木,琴身镶嵌有杏仁叶和石榴的图案。
名琴“伊利里安”。
他的左手,一盏灯,或一面镜子,或门的模型,漆黑如墨的繁复镂空边框中间,是嵌进去的澄金色的平整灯腔,缭乱的多重景观、观者瞳孔中细碎的反照之物,均在其中闪动。
礼器“守夜人之灯”。
“我以艺术致敬‘三位一体’的程式,作为日后通向辉光花园的先驱之路,从《第一交响曲》到《第五交响曲》,灯与窗口开启以待,亦将使你们得见一座新的圣城。”
“这城中有丰收的稻穗,有神性的荣耀与奇迹的丰碑,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
“而我,回到那个最初的问题,一次简短的讨论。”
“神秘与艺术谁为第一性,人究竟是因攀升而升格,还是因升格而攀升。”
“我仍敬畏,仍在‘缺失’,仍需求索,不敢妄言艺术必为先者。”
“但我现在,至少可以告诉你们,我如何看待当局那个‘神秘领导艺术’的调子——”
“神秘的归神秘,艺术的归艺术。”
神秘的归神秘,艺术的归艺术!!......
背负吉他,手持提灯,怀揣指挥棒的青年冷视着四面八方的巨幅旗帜,其如箴言般的言辞,在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回荡!
众人久久无法挪动身躯。
麦克亚当侯爵更可以说是彻底傻眼了。
他一个执序者,今天,彻底解读不了眼前这情况了。
这算什么局势,什么情况?
最终的排名,登顶的人选,后续的进展,当局的意图.......学派与范宁的关系,与教会的合作,岌岌可危的特纳艺术院线,被虎视眈眈的南国遗民......
这算什么局势!?什么情况!?
南大陆的民众内心,包括芳卉圣殿的卡莱斯蒂尼主教内心,无疑也处在激烈的挣扎与彷徨之中。
神圣骄阳教会的沐光明者说了预言,“不坠之火”与“无终赋格”传递了启示,而他们却......
他们只能是盯着范宁那似曾相识的容貌,以及背后那把“伊利里安”吉他出神。
可是接着,他们又看到了范宁伸出的手。
手腕上赫然有一个令他们熟悉无比的狐百合花束印记。
“芳卉诗人”的徽记。
盯得过于久了,眼眶中幻象四起,桃红色的光幕与气泡漫天漂浮,热风、海浪、花香、咸腥味、粮食发酵的酒味、人与雨林的剪影......
那是《夏日正午之梦》无疑!
听闻此曲,如临南国。
此刻恰逢广场的喧闹基本平息,之后还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无法预料,卡莱斯蒂尼只知道再也无须且不能有任何踌躇犹豫,他大声提气开口:“‘恋歌之王’范宁大师,我,诺伊曼·卡莱斯蒂尼,费顿联合公国遗民的临时元首,今夜向‘芳卉诗人’热忱宣告,你的琴声,即为南国的琴声,你的意志,即为南国的意志!”
下一刻,另一边,教宗雅宁各十九世陛下也已深深地鞠躬下去。
圣拉瓦锡布道的预言已经够了,但实际上,还有,还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教宗此时心中在释怀的笑!
范宁大师,范宁大师啊!
那位自师承就天然有几分亲近,将连锁院线开遍雅努斯的义人......
那位在盛典前夜掀起一场乐剧的灵性爆炸,后被当局带走之人......
那场争斗,那场发生在圣珀尔托地界,圣者和波格莱里奇展开的凶恶争斗!
什么“付出巨大代价”?这个名词能被叫做代价吗?
“我自来到这世界以来,曾命定晨光,使拂晓下的影子知道它的本位。”
一切皆为“照明之秘”的显现!
一切皆为命定!
教宗此刻就正感应到,高空之上,有一轮隐于黑夜中的烈阳,一位素色长衣的天使身影,正在向台上鞠躬!
亦诚如圣者所说——
“他的日子未至但将至,我的日子未逝但将逝,我们,还有雅努斯相信,他很快就会作出规划。”
在教宗的带领下,审判长梅拉尔廷,西大陆枢机主教黎塞留,北大陆枢机主教米尔,雅努斯的国王与世家贵胄们,以及广场上全体教众,共同向那道身影致意。
“奉上主之旨意,照着在圣塞巴斯蒂安生命里的应许,作圣灵之仆从的雅宁各,愿恩惠怜悯平安,愿沐光明者之圣拉瓦锡、牧首之舍勒、导师之范宁,与雅努斯同在。”
一切像一次普通的晚祷。
教宗这样叙说,他们也这样叙说。
“愿沐光明者之圣拉瓦锡、牧首之舍勒、导师之范宁,与雅努斯同在。”
“愿沐光明者之圣拉瓦锡、牧首之舍勒、导师之范宁,与雅努斯同在!!”
向外观看,如晨光铺满山岭,众星归于群宿,又神威如展开旌旗的万军。
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两位来自学院派的艺术大师,尼曼和席林斯,此前一直耳鸣目眩、恍若梦中。
自己这为艺术的纯粹性而打抱不平的弃权,到底弃出了个什么?......
但奇怪,某一刻,恍惚的梦境感似乎消散了。
好像是世界的暗面退却。
又好像是有一道色彩杂糅混乱的“滤镜”,被从视野中突然抽走了。
这层滤镜原本一直都在,甚至是自出生就在,以至于人已经习惯了在这种怪异的“色彩饱和度”下观察这个世界。
但是它现在,被抽走了。
不对,好像7年前的那一小段时间,还有14年、21年前的那一小段时间,也有过类似的感受,略微类似的感受。
但这一次,为什么“被抽走”得如此彻底?
甚至于感觉整个天穹和大地都出现了隐隐震颤的幻觉。
是因为台上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同属于灵性与神性范畴的奇迹之故么?
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不只是尼曼和席林斯,还有“格”与之接近的其他艺术大师。
邃晓者们的感受,这次却好像迟钝一些。
蜡先生忽然扭头回望。
他原本一直在死死打量着台上正在发生某种转变的范宁,但他现在猛然扭头了。
依然是那个尘世之外的极目之地。
领袖必然也感觉到了。
但......不对,这一点绝对不是范宁的改变造成的。
无论如何,范宁的位格也总没到见证之主的程度,而那个地方的影响,活动,更异常的影响,更异常的活动,绝对不是范宁一人就能起到主要的作用的。
是7年一度的周期性涨落!
指引学派的那个老家伙......
圭多达莱佐没有说谎!他居然真的没有说谎!无论是关于登顶之人的建言,还是对异常地带形势的判断!......此次果然退去得如此迅猛!那这样就意味着接下来......
“拉絮斯。”
忽然,波格莱里奇淡淡开口了。
广场重归安静。
无数道目光投了过去,包括,礼台上扶栏凭眺的范宁。
“领袖,什么指示?”已下台的主持人拉絮斯忽然听到他竟然念起了自己名字,神情一凛,赶紧离席,俯身小跑了过去。
“该颁奖了。”波格莱里奇神色平静,缓缓站起。
致辞环节的确已结束。
最后的确是颁奖,而且,如往年一样,颁奖者总归得说上几句对获奖者的“寄语”。
波格莱里奇用与之前范宁差不多的缓慢步速,一步一步走向了礼台边缘的旋转台阶。
“哒...哒...”
一片静默,唯靴子点地之声。
空气似乎再度变得凝重和压抑。
这么多人就只有拉絮斯在动弹,因他自是不敢怠慢,接到指示后,第一时间就俯身小跑,钻进另一头礼台的幕后着手调度了。
三分钟,波格莱里奇从侧方的台阶登台。
正好,三位穿教士服的修女,分别手持奖章托盘,从里侧并肩款步走出。
范宁把提灯就那么放在了发言台上,侧转过身,走了几步。
民众们看见他在左,波格莱里奇在右,中间靠里位置,则是持托盘的修女们。
又是一个古典的构图三角形。
一如那部乐剧落幕之时。
“范宁大师,顶峰相见,我承认,我没有想到。”
“恐怕连辉塔之下的‘第八相位’本身也没有想到。”
波格莱里奇开始了他作为领袖的寄语,与往届所言截然不同。
“一次成功的反叛,一种不是‘烬’但胜过‘烬’的斗争技艺,火炬已被举起,铁幕已在你面前屈服,艺术家的考察与筛选机制不再生效,丰收艺术节走向了它最后一届的终末。你现在可以令你的追随者们把特纳艺术院线的烂摊子缝补好,可以完整、彻底、舒畅地了却一些你的牵念、欲求或遗憾。你可以提携一些人,打压一些人,也可以回报一些人,清算一些人。你可以再上演一些东西,录制一些唱片,也可以继续编纂一下你的教学法和考级大纲。你可以巡视一番你的艺术版图,可以是分散几家,可以是一片区域,可以叫上你想要陪你一起的姑娘,也可以再选拔一些值得培养的年轻人。你还可以就在当下选择开启一瓶香槟来庆祝,可以叫上别的人陪你一道开启,也可以选择不开,或开了但不饮下它。你需要做的只是选择。”
“贵厅的寄语让人听着还挺向往的。”范宁冷热难辨地一笑。
“不过,范宁大师,你认为当一位神秘侧的登顶者,体验如何?是否代价高昂?”波格莱里奇又提问。
“我不知道,或许体验不怎么样。”范宁笑着摇头,“代价或许也不怎么值当,甚至或许你只是问串了问题,谁知道呢?我目前的兴趣还不大。”
波格莱里奇点点头:“那我须告知你的是,当一位艺术侧的登顶者,体验会同样糟糕,代价会同样高昂。”
范宁一瞬间微微皱眉。
他刚才自然也有所异常的感知。
而此时,整个大地的隐隐震颤似乎更为明显了,而那种流光滥彩的滤镜也似乎退去得更为彻底了。
“是么,哈,所以我有了与贵厅共同的话题?”
即便如此,范宁嘴角仍带着一丝嘲弄。
他盯着波格莱里奇手中的动作,静看后者拾起修女托盘中的奖章。
逐一拾起。
内敛的深铜色雄狮、银光闪烁的弯月、金色光晕流淌的火把。
一块一块,全部提起在手里。
“记得当初我代表组织对你的交代吧。”
“你大可再说一次。”
“关于一个‘重要职位’的比喻,关于‘用人单位’与‘求职者’之间微妙博弈关系的比喻。”
波格莱里奇举起了自己的双手。
三枚奖章晃荡闪烁,叮当作响,色泽梦幻如星辰。
众目环绕之下,范宁略微俯身,让其接连穿过自己的脖颈。
波格莱里奇却在此刻压低声音:“选人用人的其余可能性已被抹除,你须按照‘适于胜任’的情况走下去,组织也将如此对你表示欢迎,明白我的意思么?”
“如何胜任?”
“这是你自己的考虑范围,不应问我。”
“那如何欢迎?”
“一如此前寄语之所说。”
“呵......乐意奉陪。”
三枚奖章同时挂到了范宁胸前。
他的双手与波格莱里奇紧紧握在了一起。
咔嚓咔嚓——广场上四面八方的摄像机光圈闪烁起伏。
下一刻,两人分别侧身,同时转向民众。
范宁的左手,领袖的右手,并携举过头顶,激起一片欢呼。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一波更加汹涌的相机快门声呼啸而来。
“现在,浪漫主义的时代正式终结了。”
“范宁大师,登顶愉快。”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