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你们两个,给我滚下来!

相国府,位于皇宫外的三公街。

三公街乃是三公九卿开府理政之处,同时也可视为三公九卿的住处。

这是朝廷给他们府邸,是权力、地位的象征。

不过,以任毅、姚云山这种世家出身的人,在栎阳有自己的私宅,不会住在府衙。

更何况,如今之相国府,非一人之相国府,而是两人共享。

府里设有左右两府,中间以清雅的园林相隔,看似各自独立,却共享出入大门,谁也不能确定朝廷当初这般建造相国府有没有让左右相国相争的意思,但历任左右相国每日出入相国府,看对方都挺膈应。

而南韵御极以来,作为左右相国的任毅、姚云山看对方虽不似前任,互相膈应,但他们当这个相国就很膈应。

任毅膈应的原因,无需多言。

姚云山膈应,一方面是因为被迫担任右相,被打上乱臣贼子的标签,一方面是因为南韵收走了相国大部分权力,只给他们留下议政、建议权,没了选举、任官、黜陟、刑赏等重要权力。

他们表面上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则相当于皇帝助理。

另外,南韵御极后,虽拆了相国府大门,让左右两府单独建门,但在原来大门的处,建立议政台,让朝中包括本就有谏议之权的谏议大夫、议郎在内的所有官员,凡是对朝廷政令有意见、建议的都可在议政台说明,与他人议政。

这些人议政的内容,会原封不动的记录下来,分别送于左右相国的案头上,任毅、姚云山需作出相应的批示,如哪些建议可以保留、哪些建议纯属无稽之谈和他们的想法等,然后上奏给南韵。

议政台一立,百姓皆言陛下开明,但姚云山在内的一大部分官员对此很是头疼、不满。

那些官员头疼、不满本是用来掣肘陛下的谏议之权,这下没了靶头,他们就算在议政台把嗓子喊破,也达不到原来的目的。

姚云山不满言官的“靶头”变成了他。

朝中已有一些大臣认为他们的谏言得不到采纳,都是姚云山从中作梗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不说任毅?

任毅是任平生的父亲,就算任毅不同意任平生造反,如今的沉默也说明了他的态度。

他天然就是陛下那一头的,鼓捣陛下不采纳他们的谏言再正常不过。

姚云山才是着实可恶,一边对外散播消息说自己是被迫的,一边为虎作伥,让他们有言不能直达上听。

被百官误解没什么,姚云山现在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姚云山担心的是,来日一旦出了差错,南韵必会拿他当替罪羊,杀之以平众怒。

毕竟,任毅是大将军、武安君的父亲,南韵必然不会让其背锅,背锅的只能是他。

当然,死不可怕,昔日若非中了南韵的奸计,他早已如李相般殉国。

姚远山是不想背负着奸臣、佞臣和谋反的污名死。

唯一聊以慰藉的是,武安君已薨,南韵与任氏的关系必不如以往,来日出了大问题,杀一人不足以平众怒时,任毅也有可能会背锅。

两年多的接触,姚云山早已看清南韵。

南韵固为女子,但终究是高祖、文帝的血脉,其谋略、手段、心机城府远胜于太上皇,甚有高祖、文帝之风。

天生当皇帝的料。

南韵或如传闻那般喜欢武安君,但像高祖、文帝那样的人,又怎会受情感掣肘?

更何况,武安君已薨,任氏于南韵眼中必然和朝中其他大臣一样,只是一器物。

好用则用,难用即弃。

而且,南韵自己就似一器物,无人知晓她的喜好,仿佛就没有喜好。

这样的人太可怕。

不过话说回来,纵使任毅乃至任氏终究都会为南韵舍弃,那也是后话,今日任毅夫人、任氏主母任陈氏乘帝辇入宫,已说明南韵和任氏的关系尚佳,短期内只有他会被南韵推出去背锅。

例如,正在执行的换粮令。

换粮令一经推出,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各郡县的豪绅、大户不出意外的强烈反对,大有激起民变之态。

姚云山本想借此埋下推翻南韵、溯本清源的种子,但民间在换粮令刚出的那一日,就不知从哪冒出来那样的言论,说换粮令是姚云山的谏言,陛下考虑到此令不妥,本不愿答应,姚云山引经据典说服了陛下。

纵使明眼人都知道是有人搞鬼,姚云山断不会这般做,但舆论已经成势,姚云山现在只要一出门,必然会受到百姓的追捧,被百姓们拍手称赞是个为民考虑的好官;姚府的人出门买东西,必然会有不愿意收钱的商贾、小贩。

虽说受百姓拥戴的感觉是很不错,但大多数的六百石官员、天下的豪绅、大户都视姚云山为仇寇,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敲其骨、吸其髓、寝其皮!

弹劾姚云山的奏章,一日多过一日。

按朝廷规矩,被弹劾的官员不能看自己被弹劾的奏章,但任毅故意将弹劾姚云山的奏章,全都送到姚云山的案头,并说姚相公忠体国,毅不忍姚相受此污蔑,纵使坏了规矩又如何,毅一人担之。

姚云山对此自然不爽,但也只能向任毅道谢,再忍不住地翻看弹劾他的奏章,看这些人都弹劾他什么。

然后,姚云山气极反笑,忍不住骂了一句直娘贼。

他被弹劾的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

如,他不能管好家奴,家奴外出买东西不付钱;他的孙子甚是纨绔,在外面竟然抢其他小孩的拨浪鼓;他昨日下午没来当值等等。

他很想说家奴买东西不付钱,是百姓听到他是姚府的家奴,主动不肯收钱。

他孙子纨绔更是无稽之谈。他孙子今年才刚满三岁,走路走了不到三米就要人抱,还纨绔,纨个你鸟!

不是谁都跟武安君小时候似的,四、五岁就带着妹妹和其他家的孩子上醉香坊听曲赏舞,还在醉香坊里抢人。

还有那拨浪鼓,是他新纳的妾室买给他孙子的。当时,他孙子没拿稳掉地上,摊主的小孩捡起来,递给他孙子,这就成抢了?

抢你个卵!

姚云山越想越气,恨不得把弹劾的这个人,打的生活不能自理。

气归气,冷静下来后,姚云山深感南韵手段的厉害。

上百道弹劾他的奏章,愣是没有一人敢弹劾他“提出”的换粮令,控诉换粮令,所有人都只敢通过污蔑、造谣和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亦如现在的议政台上,前朝旧臣、儒学名士、今朝的谏议大夫单万里明明对换粮令甚是不满,但愣是不敢明说换粮令不对,只是借着朝廷无粮的名头,让朝廷休养生息,放弃征讨西域。

且每说一段话,都要补充、强调他是支持换粮令的,他是栎阳城里第五个同意换粮的。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不仅因为有两家因抗拒换粮,当天就被夷了三族,还因为民间的舆论。

在民间盛行姚云山向陛下提出换粮令的舆论的同时,百姓们也都清楚朝廷突然要以牛羊向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各郡县的豪绅、大户换粮的原因、用途。

以讨伐匈奴、西域蛮夷,为离人报仇雪恨之名,在民间形成支持换粮的官员、豪绅、大户便是忠义之家,不支持的便是不忠不义的奸户、歹户的舆论认知。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世族大家传世更重名声,更何况,大离现阶段采取的是举孝廉的选拔制度,促使离人更加注重的自己的名声。

如此一来,在这等舆论认知下,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各郡县的豪绅纵有再多的不满、愤怒,也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同意换粮,以博一个好名声,让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

而一些机敏的大户,仗着自己不用换多少粮食,将他人眼中的恶令,视为出头的良机,抢着换粮,以换得一地之名望,赚得他利,如让自己家里本就有望入朝为官的子侄,乘着这股东风,为官为吏。

简而言之,本该是一体的官员、豪绅、大户已经分为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偷偷反对,仇视姚云山。而换粮令,有条不紊的顺利推行,再过一些时日便可换购完成。

哒哒哒。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右相府的安静。

姚云山恍若未闻,继续看让他血压飙升的弹劾他的奏章。

“禀相国,陛下来了。”

陛下忽然来相国府做甚?找任毅的?任陈氏和陛下说了什么?

姚云山这般想着,问:“陛下现在何处?”

“议政台,属下过来禀报时,陛下仍在帝辇上。”

“单万里还在台上?”

“仍在台上与蓝议郎论政。”

姚云山心里暗道不好,且不管陛下来相国府是为了何事,单万里和蓝虎的论政,很可能会引发出一些问题。

要知道,蓝虎乃武安君创建的齐升学院的学生,经武安君举荐,担任议郎。蓝虎视自己为武安君的门生,每逢有人上台议政,蓝虎都会上台对论,坚决维护朝廷的政令。久而久之,蓝虎有了拦路虎之名。

如果仅是这样还没什么,陛下设立议政台,就是让百官论政,避免政令错误,贻害百姓,但蓝虎此人甚是卑鄙无耻,每次与人对论,都会故意给对方挖坑,让人说出对陛下、武安君大不敬之语,以达到让对方闭嘴的目的。

虽说被其诱导的人,最终都未曾受到过处罚,但谁能保证陛下今日亲耳听到后,不会震怒?

姚云山快步走出大殿,出了右相府不久,撞见任毅。

两人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一同快步走向议政台。

……

……

议政台。

又言议政亭,为开放式的二层建筑。

蓝虎、单万里于二楼对坐,旁边有侍女奉茶伺候。

楼下人员密布,陛下的帝辇停于人群的最外层,包括蓝虎、单万里在内的所有人都在留意帝辇的动静。

陛下的帝辇刚到此地时,楼上的蓝虎、单万里和楼下看热闹的官吏立即向帝辇行礼,等候陛下敕令。后见帝辇没有任何回应,众人面面相觑间,以为陛下是要听一听单万里、蓝虎的论政。

蓝虎顿时精神一震,斗志昂然,誓要将单万里辩倒,让陛下看到他的才华。

单万里则是心有戚戚,连忙回想自己先前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是他说错了话,将陛下引来。

单万里有心下台,但此时的情况,已不允许他下台,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和蓝虎论下去,而且得论赢。

不然,他必危矣。

“单大夫,你刚才说我大离征伐过甚,以致百姓凋敝,下臣不解,单大夫何以会有此论?”

蓝虎朗声道:“大离在陛下的治理下,南灭越蛮,北扫匈奴,洗刷了百年国耻,令我大离威加海内,四方臣服;百姓们安居乐业,生活愉悦,未受半点征战之重,何来凋敝之象?

所谓征伐过甚更是无稽之谈,灭百越、扫匈奴这等雄壮之举,换哪一朝,不需要数年之功?陛下仅用两年,就做到了他朝终极一朝都可能无法做到的事情,这也叫征伐过甚?”

单万里下意识的看了眼帝辇,忙道:“蓝议郎莫要曲解我意,陛下神武,毋庸多言,乃我大离难有的圣君,我要说的是如今府库空虚,若再派大军征讨西域,恐会有粮草短缺之危。届时……”

蓝虎打断道:“单大夫说来说去,还是认为朝廷不该与你等换粮?心疼自家的存粮?”

“休得胡言,我若有此念,如何会是栎阳城里第五个换粮的?”单万里说,“我只是担心朝廷与我等换的粮草,不够大军消耗。毕竟西域路途遥远,仅是路上的损耗就……”

蓝虎又打断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误会了,单大夫原来是担忧换来的粮草不够,想要谏言陛下增大换粮份额,不知单大夫认为应当增加多少?”

“你能不能别打断我的话?”

单万里忍着怒气,说:“老夫要说的是,征讨西域之事可以暂缓,待府库粮食充裕,再行征讨。此时若强行征讨,恐会因粮食短缺,有失败之危。”

“陛下采纳姚右相的谏言,推行换粮令,为的就是筹措粮草,征讨西域,为惨死在匈奴、西域蛮夷手里的离人报仇雪恨,单大夫何以在换粮结束前,就敢断言粮草短缺?”

蓝虎说:“我以各家换粮的数额计算过,朝廷可以换得足够的粮草,单大夫却敢如此断言,莫非是在提醒我等,有人要生事,破坏换粮?”

“我是担忧。”

“朝廷早已公布各家换粮的份额,但凡学过算数的人都能算出此次换粮总额,至少可供大军三年之消耗,单大夫不经计算,便在此危言耸听,我看有动摇军心之嫌。”

“血口喷人,我忧粮草不足,是忧中途会发生其他状况,你能保证大军征讨西域之际,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武安君曾言,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若都像单大夫这般,仅因可能会发生,又可能不会发生的事情,畏足不前,我们干脆什么都不做,躺着等死好了。”

“胡搅蛮缠。”

“哼,我胡搅蛮缠?武安君说的这句话不对?”

“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武安君若非贪功冒进,何以会……”

“住口!”

姚云山一声暴喝,陡然响起。

他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单万里一愣,脸色瞬间寡白的看着眼中透着得意的蓝虎,嘴唇发抖的想控诉蓝虎,却如何使劲也发不出声。

“臣姚云山拜见陛下。”

“臣任毅拜见陛下。”

姚云山、任毅行至帝辇前,躬身行礼。

不稍片刻,帝辇车门缓缓打开,从帝辇里走出来的任巧,让姚云山、任毅和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愣。

任巧跳下帝辇,冷着脸看着楼台上的单万里、蓝虎,呵斥道:“你们两个,给我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