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月桂女神
第61章 61 月桂女神
【 她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似乎和达芙妮一样谨慎了,且并不是因为被铅做的钝箭射中的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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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罗马的时候,苏言住在市中心的旧公寓,和五六个年轻艺术家一起合租,他们用旧书垫在桌腿下才能支撑起一张长条桌,用报纸卷烟抽,整夜开派对喝酒,在墙上涂鸦。苏言在清晨跨过横陈的人体,出去买早餐,带咖啡回来,叫醒室友,换取几个小时的宁静时间,然后去读书。
那个时候他想,幸好陈墨然不在这里。
又有一些时候,夜晚,不,是深夜,他被要求去查看米勒斯教堂的修葺情况,和当地的市政府交涉,拿到详细资料。那是个不大的小城市,并没有机场,欧洲的火车速度让人不敢恭维,他开了整夜的车。
汽车绕过珠串似的湖泊,沈默地在黑暗中徐徐前行,车灯在前路劈开两道笔直的光束,苏言抽了当晚的第三根烟提神,他忽然想起陈墨然,他想如果有她坐在副驾,也许就不需要烟了。
算一下时差,国内正是白天,但是他没有联系她,他想应该没有人想听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在无聊路程中产生的妄想,他想幸好她不在这里。
后来苏言跟随导师参与新建罗马市政厅,被同组人用“民族理由”排挤,不得不独立完成原本属於三人小组的共同工作。再后来他自己组建工作室,因为税收问题交了一大笔罚款,艰难时刻总会过去的,困难都可以被克服,米勒斯教堂最终完工,虽然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司机,但仍然决定独自驱车前往。
苏言在黄昏时到达,夕阳把大片的云朵烧的火红,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巧的乡间教堂,圆形的石头拱门,房顶竖着金色的十字架,黄昏的风摇动着一片一片的野雏菊,他摘下一束握在手中,意识到想送的那个人并不在身边。
他非常想见她一面,边海美术馆即将完工,他决定回国一趟。
好像一直向前奔跑着忘了看表一样,苏言在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
已经过去五年。
陈墨然说的没错,他不是为了她才拼命努力的,他接下美术馆不是为了她,他回国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他停下来的那一刻,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还爱着她。
终於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苏言感到愧疚,也感到轻松,还感到很多的落寞和难过。
他愧疚於自己的一厢情愿与理所当然,又对自己终於能够理解一部分当下的状况而感到轻松,同时他再次想起林乐然来,这是他依旧不太明白的部分。
他脸上神色哀伤,让陈墨然露出今晚第一个柔和笑意来,她收起尖利,反而靠近,摸了摸他的脸。
苏言哑声道:“墨然,如果你已经爱上别人,可以告诉我吗?”
陈墨然慢慢垂了下眼睛,然后重新擡眼看人,月光下她的脸庞呈现出非常润泽的,珍珠贝母一样的颜色,让人想起赤脚行走在潮湿河岸边的月桂女神。
她对待爱情的态度也似乎和达芙妮一样谨慎了,且并不是因为被铅做的钝箭射中的缘故。
由此,苏言也不敢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是单恋女神的阿波罗——何况阿波罗并没有得到好的结果,在无穷的追逐中达芙妮宁愿变成月桂树,纵使他抱着她伤心哭泣也无济於事。
陈墨然有点答非所问,她说的很慢,好像找到准确的形容词是如此困难,但苏言安静地听着,像是在等待审判。
“我那时候很难过,难过了很长时间,你把我扔在国内……不,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完全从我自己的感受和角度出发,你得让我这样讲,因为我就是感觉被你扔下了。突然失去目标的感觉比突然分手糟糕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喜欢什么,甚至要去哪里,所以我就留在边海,继续做之前那份工作,但是经常哭,然后幻想你回国了,至於你回国之后……我们要怎么办,我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
陈墨然看了看苏言,突然笑了一下:“其实我们都不喜欢处理太覆杂的事情,是不是?”
是谁说爱是一道方程式来着?完全就是扯淡,把这种没有逻辑的东西描述的好像有清晰路径一样,实际上,根本没有标准答案。
你需要自己摸索丶体会丶感受,它不能被口述教会,永远不能。
你必须经历。
经历且接受了苏言已经走了的事实后,陈墨然也逐渐意识到她自己虽然精神崩溃但是身体非常诚实,在一开始的一两年她干过很多荒唐的事情,包括且不限於去拜佛祈祷苏言快点回国,查航班时刻表以及把手机上的世界时钟设置成罗马,半夜不睡爬起来听黑胶唱片等等,但是她偏偏就是没有做过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那个动作。
那就是,给苏言发一条消息。
她没有,她其实根本不希望苏言为了她回国,她只是在发泄自己失恋和失去人生目标的痛苦,慢慢地戒断,也慢慢地发现自我。
陈墨然如今的完善并不是靠一段新的恋情达成的,像一株小小的仙人掌一样,她在干涸的沙地中长出了自己的刺。
不论别人怎么评价,她自己是非常满意的。
这个过程中很难说林乐然起了什么关键性的作用,但是他一直都在,他多么讨人喜欢,眨眨漂亮的眼睛,高高兴兴地拉她去干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她逐渐放松,偶尔沈溺,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这就是陈墨然的解释,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对此,苏言的评价和感想是:“所以,你和林乐然的关系,是放纵的结果。”
“别这样说。”陈墨然感受到冒犯,“别用这么负面的词汇。”
“不然呢?要我找一个多动听的词汇?”苏言脸色深沈,语调压得很平,喉结滚动,已经在尽力克制,尾音仍在发颤,“我做不到。”
“你还是不理解我和他之间的关系,那就算了!”说了这样一堆又绕回来,陈墨然终於不耐烦,干脆利落地喊出声,拉开门把手,楼道里灌进来一些冷风,“太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今天谢谢你来接我。”
伸手一推,房门“砰”的一声巨响,被重新关死,苏言盯着她,碎发下黑色的瞳仁淬得发亮,混合着极其覆杂的情绪,最直接的是痛苦和不忿,厉声道:“你要我怎么理解,我并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人!这样公平吗!”
陈墨然楞住了,而且是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不仅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苏言这样失态,更因为苏言留下一滴眼泪,他轻轻抖着,眼里盈着水光,哀伤无比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再次伸出手去,抚上他的侧脸。
有更多眼泪,淌在她的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