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然不回首没有羊毛

第60章 60 你不是鄢乐川

第60章 60 你不是鄢乐川

【 如果你从出生起就被锁在玻璃罩中,那么你所了解的规则,自然和这个世界通常所运行的不太一样 】

——

林乐然的屋子里面没有钟,他不太需要时间这种东西,何况现代人总是有他的手机,每个人都握着手机不离身,非常忙碌。

但是如果你的手机没有响动,你也不想看视频打游戏,总是倒扣在桌面,那么不管你坐了多久,你也会不知道时间。

时间是最通用的那种尺子,用来衡量人生的长度,但林乐然对於这两者,都没有什么概念。

人出生后的记忆其实是靠环境来巩固的,父母丶亲戚丶小朋友们丶固定的场景和熟悉的场合,但这些林乐然都没有。

小时候的记忆,只有一些遥远的碎片,留下来一些条件反射般的丝线,密密麻麻的困住他。

他仿佛是出生在海上,或者船上,四面都是一望无垠的空荡的海面,没有家人,也没有邻居和朋友,有记忆以来,身边就没有任何人——具体的人。

有一些来来去去的人,面孔模糊,总是在换,他连自己在哪里都搞不清楚,但是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永远在被注视着,他身边的人——保姆丶司机丶家庭教师或者医生,他们的陪伴保护和监视职能是一体的,太过友善的人会被替换掉。

不能让林乐然对任何监护人员产生特殊的依赖感情,防止他们把他想办法偷偷带走,又或者是因为同情和可怜这个小孩子,告诉他一些不能说的和不该说的。

林乐然唯一有强烈记忆的一个保姆叫做芳姐,芳姐偷偷地叫他乐乐,而不是少爷,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花园,认识每一种花的名字。

采摘芍药的时候,悄悄地说,乐乐,你知道吗,你妈妈最喜欢芍药。

原来我有妈妈,林乐然那时候只是想,妈妈是什么?

你妈妈姓林,不姓鄢,芳姐望着他流泪,乐乐,你不是乐川,你知道吗,乐乐,记住……记住了吗?

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也不理解,他站着都没有她蹲着高,但是试着安慰,用小小的手掌去擦眼泪,软软地说:“芳姐姐,你别难过。”

芳姐快速把脸上的眼泪擦掉,用一种想要刻进他脑子里的咯吱声用力的咬字,看了看靠拢过来的保镖,最后低声说:“乐乐,记住,你不是鄢乐川!”

他记不住。

那时候他几岁?不太清楚,他们告诉他,他六岁了。

那就六岁。

第二天芳姐就消失了,林乐然哭了两个小时,然后接受了这件事。

新来的保姆冷淡着看着他哭完,然后带他去洗脸,没有人解释这件事,也不会有人为一个孩子的分离焦虑而负责。

如果你从出生起就被锁在玻璃罩中,那么你所了解的规则,自然和这个世界通常所运行的不太一样,但时间残忍,所有人都会一年一年的长大和老去,这才是最强悍的那条规则。

八岁的时候鄢家终於肯放林乐然出去上学,去接触别人,这是医生的建议,他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有一些无意识的自残行为,再发展下去可能会变成一个疯子,像他母亲一样,这话是对那一端汇报的时候说的。

鄢先生,您明白的,也许这是一种基因遗传。

当然不遗传,医生这样说,只是出於恻隐之心,他见过林乐然的母亲,在偶尔清醒的时候,央求自己救救她的儿子。

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其后的人生被强行掰上正轨,显得正常许多,林乐然在学校有了老师,有了朋友,也有了越来越多的疑惑和困惑。

他没有经历过多少正常人的世界,甚至意识不到要反抗,他本能的能选择的方式,就是逃跑和消失。

失败,不断地失败,有一天,他终於打算放弃了,而就在他放弃之前,鄢家率先抛弃了他。

林乐然不知道原因,他也习惯了不被解释,只接受结果——保镖和司机全部被遣散,账户停掉,再没有人打钱过来,房子被没收,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学费也没人交,那一年他十六岁,林乐然退了学,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活,但是人饿了就必须吃饭,他为了不死而活下去。

他不再被看护,但是被仍然被注视,时不时就会有人出现和警告,那个人讨厌林乐然去做任何“会出现”的工作。

后来他遇到了肖老板,去了 mou 洗盘子,因为长得太好,很快又被抽去卖酒,这是那个人相对来说最满意的一种情况,那就是他只存活在阴暗的夜晚中,在白天销声匿迹。

作为奖励,那一年冬天,林乐然得到了来自母亲的第一封信。

那封信里,她写道:今天是九月十九,你的生日,小川,妈妈正在想你。

他把那行字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直到能背出每一道笔画走向,这是这个世界上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母亲,唯一承认他应该存在於世界之中的意义。

支撑他在灯红酒绿之中变得快乐,模糊掉奇怪的童年,重新作为一个人生活着,也支撑着他长出一张讨人喜欢的皮来,支撑着他在那个晚上,捏着一杯酒,遇到一个失恋的女孩。

唯一一个在发现了他的空洞之后,还要抱住他的女孩。

林乐然能想象到,陈墨然大概正在和苏言在一起,他们成双入对的出席沙龙,结束后当然是顺理成章的继续聊天,也许还会有更亲密的举动,也许他们有机会跨越分隔五年的障碍,重新认识对方——越是如此自己越是该跳出来拆散他们。趁现在还来得及。

他不是那种人,不是爱情电影里的男二角色,完成自己的剧本功能之后默默离开,他就算自卑,也绝对不会放手和退让成全。

但他躲在家里,不打算联系陈墨然也不打算打断她和苏言,不是因为高尚,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现在状态太差了,掉进黑洞和深不见底的情绪漩涡,没办法安慰,没办法快乐,没办法扮演任何其他角色。林乐然躺在床上,关掉屋里所有的灯,安静地蜷缩在被子里。

有一些小时候的记忆——即使睡觉时屋内也永远是灯火通明,监护的人怕他跑掉,夜晚也不关灯,所以后来 mou 的环境时常让他感觉到安全,也时常让他觉得熟悉。

身边的人总是在换,这让人熟悉,但没有视线紧紧地锁死在他身上,这让人觉得安全。

眼泪滑下来,林乐然咬着手指哭得肩膀颤抖,像是一只小动物在自己的巢穴中呜咽,但是他并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伤心。

什么都不为,他感知不到任何情绪。

今年他的信还没有来,应该来的,可是没有来。

而城市另一端的夜晚,陈墨然和苏言的对话方向逐渐从当初的分手延伸,围绕着林乐然激烈展开,双方都没有察觉出,到底是如何偏离到这一步的。

原本是陈墨然说,她说:“不要说是为了我。”

大概是从这里开始。

“我是为了你。”苏言难以理解,“我愿意为了你留在国内,在国内我们也都能继续自己的事业,可是你当时没有这样说,我知道你害怕,你觉得罗马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所以我拼命工作,终於站稳脚跟才能回来找你,我是为了你回国的,这只是一个事实,我不是想要强迫你,我也没有说是你强迫我,我愿意的!”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陈墨然轻轻地问,“我等过你,你为什么不找我。”

“既然你为了我,为什么第一年不回来找我,第二年也不回来,第三年,第四年,今年是第五年了!”陈墨然继续问了下去,语气越来越强烈,然而这令苏言非常陌生。

并不是因为他们太久没见的缘故,此刻就算是最亲密的姐姐站在这里,也同样会觉得这样的陈墨然非常陌生,她原本从来不质问,更加不会咄咄逼人,不会强迫他人,一定要给出一个解释。

但是她现在就是这样做了。

“因为我……”苏言楞了一下,隐约之间,他好像意识到了一些……之前他并不理解的东西,像晨光之中的树影,渐渐地看清轮廓和金黄色的边缘,但仍然数不清枝杈,因为并不能非常清晰地抓到这个新东西,他只好先选择继续把话说完。

“因为我不想给你无法保证的承诺,所以我只能继续努力,确保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足够的时间,我想让你安心,让你能够做你想做的事,就像……”他的声音变轻了。

“就像以前那样。”

“你好好想一想吧,苏言……”陈墨然说,“你这样努力,真的只是为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