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何去何从
第161章何去何从
濠州城南,皇觉寺,这座寺庙始建于北宋时期,原名於皇寺,后来才改名皇觉寺。
今年二十三岁的朱重八正拿着扫帚在寺院门口洒扫,脸上眉头紧锁,面露愁容。
至正四年,濠州连番大灾,朱重八家中亲人几乎死绝,只剩下他和二哥两人,地主刘继祖施舍给他们一块地,埋葬了爹娘,兄弟二人便各奔东西,准备逃过荒年。
二哥准备去往别处做上门女婿,但当时只有十来岁的朱重八却不知该去哪里逃荒,后来在熟人的介绍下,才来到了这皇觉寺出家为僧。
年少时的朱重八在庙里受尽欺压,方丈的老婆天天指使他干这干那,洗地板,擦佛像,挑水劈柴烧火,干不完的苦劳役,睡的是柴房,但好歹能遮风避雨,吃的是师兄弟们的残羹冷炙,从没吃饱过,但好歹没有饿死。
只可惜,就连这样的生活,也没持续多久,连番大灾之下,就连寺庙里也没有余粮,养不起多余的人口,于是才在皇觉寺吃了五十多天剩饭的朱重八,就这样被赶出了寺门。
手里拿着个瓦钵,被方丈赶出去化缘,名为化缘,实际上就是要饭。
朱重八手里捧着瓦钵,倒也没寻死觅活,他去过庐州,又北上去过河南,最后又回到濠州,几年时间,他几乎在河南江北行省徒步要饭转了两圈,可谓看尽了人情冷暖,也在这几年间认识了许多人,丰富了个人的阅历。
至正八年,朱重八重新回到皇觉寺,这时寺里的方丈也已经死了,只有几个师兄还在寺中,朱重八便留在了寺庙,开始静下心来,苦心读书。
少年双亲尽丧,四年的流浪乞讨,让他饱尝人间冷暖,如今又自学读书,也不知现在学成了个什么样。
原以为今后就这样在寺中度过余生了,却不想又起了兵祸,北面的刘福通和杜遵道,领着黄河民工率先举起反元义旗,半年时间便攻占河南淮北大片州县,拥兵十余万,徐州也有芝麻李之流,闹出八人夺城的壮举,一夜之间爆兵十万,攻占徐州大片州县。
离他最近的庐州路也不太平,原本听说有弥勒教妖女带着农民疍户起义,只是刚起事没多久就遭到朝廷镇压,只留下巢湖还有一群水匪,占据巢湖死撑。
谁想到了九月份,那伙巢湖红巾竟然再度起事,接连攻陷庐州、六安、和阳数座城邑,如今更是占据了整个庐州路,还打下了扬州路一部,安丰路一部,现在连濠州都打下来了。
朱重八心中迷茫不已,不知今后自己命运如何。
这伙庐州来的红巾倒是不乱杀人,还给百姓废除朝廷放的高利贷,废除人口买卖和奴隶,又给濠州百姓免了明年夏粮赋税,此举倒是深得百姓民心。
朱重八心想,若是这庐州路的鲁大帅能一直占据濠州也好,也许他家乡的百姓就能好过一点。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红巾都是反贼,如今庐州兵占了这里,朝廷肯定是要发大兵来剿的,朝廷的官军是个什么德行,朱重八流浪乞讨的这几年就算没见过也肯定听过,抢掠百姓,奸淫妇女,杀良冒功,元廷的官军无恶不作。
而庐州兵占了这里,就肯定会把朝廷官军给招来,到时家乡的百姓又要遭逢兵祸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庐州兵刚来没几天,便四处张贴布告,要坚壁清野,乡下的地主都被强制带入城内,家里的存粮也统统搬入城中,红巾的知县又拿出粮食开始招募百姓修筑城池。
听说如今的濠州城里,从现在就开始凭保甲户籍,按人头限购粮食了,朱重八听到这个消息,少年时对饥饿的恐惧又再次爬入他的脑海,他也不知这次兵祸是否能活下去。
寺院的门口还被红巾的官府张贴了布告,让在城内有亲戚的百姓尽快搬入城中,带着家中粮食财货,不然元贼大军一至,城外百姓或被杀良冒功,或被抓为民夫填沟壑。
这根本就不是吓唬,百姓也知道朝廷官军是个什么德行,不用红巾来恐吓,一听说朝廷大军将至,就纷纷涌入城中,若是在别处有亲戚的,也有拖家带口逃兵祸的。
只是如今这个年头,就算逃兵祸也无处可去,西北面是刘福通部红军,那边也在打仗,正北面的徐州,更是首当其冲,就算逃难也只能往南逃。
好在反贼的官府又给了条路子,若是实在无处投奔的,也可以参军为兵,或者跟着官府迁到定远暂避,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也可到庐州做工,实在没什么能耐的,也能到南方的州县种田。
安排的倒是井井有条,慌乱中也给百姓指了一条活路,只是他朱重八全家死绝,只有个二哥也杳无音信,又无田无宅,还没一技之长,这天下恁大,却无他一处立锥之地。
就算这次逃了,若是寺院被遭战火殃及,那他今后又该去何处讨生活呢
看着不远处官道上的那支刚刚招募的红巾新军,里面还有好多十来岁的少年,便如他当年初入皇觉寺时那么大,七千大军,却大部分都手无寸铁,这样的大军能挡住朝廷官兵吗
他不想去当兵,他怕死,他更怕自己的老朱家绝后。
‘出从元军,恐红巾至,若投红巾,又恐元军至。’
‘朕不得已起兵,欲图自全’‘罔知王业之事何如,不过苟全性命而已’,这都是朱重八后来当了皇帝之后说的话。
从军只为‘欲图自全,苟全性命’,他当了皇帝之后,又深感老朱家子嗣单薄,少年时差点因饥荒灭门的惨事又深深刺激了他,于是狂生了几十个子女。
终明一朝,皇帝一直子嗣单薄,哪怕算上那些王爷宗室,比生孩子也没几个能比的上朱重八的,可见他对传宗接代的执念之重。
纠结,迷茫,恐惧,不知所措,这便是朱重八如今的状态,他一边在门口洒扫,一边看着不远处官道上那支大军神游物外。
官道的队伍旁,鲁锦也正骑着马驻足在路旁,望向寺庙方向。
冯胜看鲁锦停了下来,似在张望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座寺庙,莫不是大帅想要烧香拜佛了
冯胜打马凑上前来,直接问道,“大帅可是要去寺中拜佛,要不要我陪大帅一起去”
鲁锦闻言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我拜个屁的佛,神佛若是管用,那宋军的六丁六甲神兵还不压着金军暴打,还至于会有靖康之耻吗”
“额,我不是那个意思.”冯胜一听,顿时知道鲁锦这是误会了,军争打仗之事,虽然古时兵家四派里有兵阴阳的说法,但也没见哪个名将打仗先求神拜佛的,所以打仗求神仙,这事他也不信。
“那你什么意思”
冯胜顿时低声道,“我听闻夫人已经有了身孕,我以为大帅是要”
话虽然没有说完,但鲁锦已经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古代人对传宗接代还是很重视的,生男生女更是大问题,尤其是放到鲁锦身上,那更是上升到了政治问题的高度,所谓皇家无私事,主君有了男丁,才有接班人,圣武军的势力才能更加稳定。
鲁锦闻言皱了皱眉,“没必要,我不信那东西。”
“是。”冯胜点了点头,又小声问道,“那大帅还去寺庙吗”
鲁锦想了想才说道,“你带着大部队先走,我让沈仁跟着我去看看,然后再去追你们。”
“是。”
冯胜当即领命应诺,打马沿着队伍奔跑高呼,带着部队继续行军,鲁锦则是一招手,将沈仁和张龙叫了过来,只是还不等他们策马过去,鲁锦就看到两名左臂戴着红袖箍的圣武军士卒,就去了皇觉寺,将一封书信交给了朱重八。
鲁锦皱了皱眉,当即带着骑兵赶了过去。
朱重八放下扫帚,打开书信,原来是旧识汤和写给他的书信,汤和在信中说自己在圣武军中当上了试千户,如今管着近千人,也算是出人头地了,既然自己飞黄腾达了,那也不能忘了当年旧识。
汤和在信中说元贼很快就会到,若是朱重八无处可去,他可以帮忙把自己安排到濠州内卫军中,起码可以吃军粮,说不定将来还能分到田地。
圣武军的内卫军制度,本来就是编户齐民,然后招有田的自耕农良家子为兵,负责驻守地方的,基本没啥军饷,但也不用远征服役,只有在出府,出省,出国的时候,才会根据不同的任务发给行饷,也就是外勤补贴。
如今濠州正在坚壁清野,都没来得及编户齐民,那这内卫军也就无法正式定下来,这就有漏洞可钻,以汤和试千户的身份,给朱重八弄个内卫军的名额,那还真不难。朱重八快速读完信,心中犹豫不决,汤和投了红巾,还当了千户官,那可真是出息了,可连他都说元军要来,那这事八成就是真的了。
可是元军一来,他这时去投军,不是更容易死吗
正当他犹豫之际,就听到马蹄声隆隆,官道那边的大军跑来一队骑兵,为首一人身着明甲,骑乘一匹骝色骏马,腰跨宝剑,马背上还挂着一张弓,转眼就到了近前。
啪嗒——
被勒停的瑶光打着响鼻,在早春的寒风中喷出两股白气,鲁锦居高临下扫了眼朱重八,又看向那两个小兵。
两个小兵早就认出来人是自家大帅,还未等鲁锦到来,就已经吓得单膝跪地等在了那里。
“见过大帅!”
鲁锦瞥了眼朱重八手中的信,转头又对那两个兵问道。
“你们是哪个营的,这是给谁送信不知军中保密纪律吗”
两人一听保密纪律,顿时吓得噗通一声,连另一条腿也跪在了地上,忙解释道。
“冤枉啊,回大帅,我二人是七团习营官帐下,负责清查城南百姓入城事宜,今早碰到新来的汤营官,他说城外皇觉寺有个旧识,让我等外出时替他传个信,我等职位低微,又不敢拒绝,这才替他送了这封信,望大帅明察,我愿与汤营官对质。”
鲁锦面无表情,又问道,“你们看过信中内容吗”
“没有。”
鲁锦闻言又皱了皱眉,“你没看过,那这封信可给训导官看过吗”
两个小兵神色慌张,顿时苦着脸道。“这,小人不知。”
“不知你就敢送军中保密条例不知道吗给我把保密条例背一遍!”鲁锦怒声训斥道。
“是,凡行军作战,需听长官命令,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军中无私信,凡军中书信,不得透露驻军位置,不得透露军中情形,若有家书,需交给训导官查验,统一寄回,军中将士一律不许私自对外传递书信.”
那小兵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这次算是犯了大错,说到最后已经没了声音。
鲁锦冷哼一声,“原来你还知道啊,军中为何定此令你可知晓若是人人都往外传信,将军中情形透露个干净,一旦书信被敌军截获,则我军虚实尽数被敌人知晓。
“你们穿的暖不暖,吃的饱不饱,行军多久累不累,若是再对亲友抱怨几声,敌军就什么都知道了,这还打个屁仗,你们到时全都得死!
“不让你们传书信,是为了让你们活命,保密就是保胜利,保胜利就是保命,这都记不住吗!”
两个小兵吓得都快尿了,顿时带着哭腔咣咣磕头求饶,“大帅饶命,俺们知道错了,求大帅饶过俺们这一回。”
朱重八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军中往外写封信都有那么多讲究,也是第一次知道这群庐州兵军纪如此严苛,怪不得他们能连战连捷,打下恁大地盘。
朱重八偷偷看了鲁锦一眼,鲁锦也回看过去,瞥了他一眼,又对两个小兵骂道,“都给我站起来,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两个小兵闻言立刻哆哆嗦嗦的站在一旁,也不敢说话,也不敢跑。
鲁锦又看向朱重八,瞄着他手中的书信问道,“你跟汤和是旧识”
朱重八蹙眉点了点头,“咱跟汤和是同乡,少时一起读过私塾。”
鲁锦伸手一指,“他给你写了什么,把信拿来给我看看。”
朱重八刚听完那小兵背的军法,知道这汤和‘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找他这个旧识炫耀如今飞黄腾达,怕是还炫耀出事了,也不知这红巾要怎么处罚为令者,可别给直接砍了啊,那厮已经做了试千户,当不是小官,应该没那么容易死吧
朱重八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为汤和维护几句,一边把信递给鲁锦,一边解释道。
“汤和跟咱是旧识,他知道咱无处可去,又在这皇觉寺栖身,如今四处都在张贴布告,说元军要来,让百姓避祸,他便念及旧情,邀咱一起投军,说是可以进城吃军粮,可没透露军中虚实,大帅明鉴,可别冤枉了他。”
鲁锦快速扫了一眼书信,内容倒是和朱重八说的一样,只提及了元军将至,不过朱重八也说了,你都四处张贴布告,人尽皆知了,所以这应该不算机密,至于内卫军,也只提了个名字,说是可以吃军粮,但是内卫军有多少兵力,倒也没说,这信的保密程度还算合格。
鲁锦微微点头,闻言又对朱重八道,“你倒真和他是旧识,他招你入城吃军粮,你在这替他开罪。
“至于冤不冤枉,倒也不需我来评判,军中自有军法军律,他给你写的信倒是没透露机密,但这封信有没有提前查验过就不得而知了,此乃程序问题。”
鲁锦拿着信一招手,呼喝道,“张龙。”
“末将在。”
“拿着这封信,带着此二人去濠州城,将其交给俞通源,这二人私下为他人传信,罚三日城旦,若有再犯,从重处置。
“至于试千户营官汤和,让俞通源自查,看看这封信是否提前交给训导官查验过,若没有查验,念及刚入军中,不熟军规,罚抄保密条例一百遍,再写一篇三千字检讨,让他在全团面前检讨!
“另外告诉俞通源,就说我说的,大战在即,让他严肃军纪,别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是!”张龙当即接过书信,领命应诺。
两个小兵一听,只是罚干三天苦工,顿时大松一口气,再次磕头道,“多谢大帅饶命之恩,多谢大帅饶命之恩,我等下次绝不再犯。”
“去吧,记住我说的话,军中不是不讲人情,也不是不让你们给家中写书信,书信可以写,但必须检查,必须统一寄回,这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活命,你们是想家眷收到的是家书,还是阵亡通知书”
“是,小人一定铭记。”两个小兵大喜大悲之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还是被张龙强拉着走的。
站在旁边没说话的朱重八,听到汤和只是要罚抄军律,还有什么检讨,也跟着松了口气,还有那俩小兵,只是去筑城的工地上干三天苦工,这好吧,这的确也算处罚。
没想到这位大帅定的军律虽严,却也有些人情味,在他朱重八看来,若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说不定就把那两个小兵给杀了。
朱重八一愣,也不知心中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正当他愣神之际,就听到鲁锦再次对他问道。
“和尚,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