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做官的自我修养

“不瞒公公,我家耕读出身,父亲出而为商,所行祖训皆是要求后世子孙践行‘温良恭俭让’的德行,这些不义之财若我受之,实在有愧。”

杨金水倒也不在意,只是随手划拉的一个小坑,李青云不跳也不强求。

李青云喝了口茶,茶水不是新采的明前,反而是成色不怎么好的陈茶,他看了看四周,装作无意感叹:“这织造局灯火稀疏了不少。”

杨金水收敛了笑容,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万岁爷让我彻查织造局贪墨有关人等,你们在外面抓贪官,我就在内里收拾这些不听话的东西。”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嚯,这些个畜生瞒着我做了这么些勾当,什么肮脏污秽的银子都往嘴里塞。”

感情你是半点没贪……李青云看着杨金水模样,觉得好笑,那副神态,正气凛然,好似真的对手下人的贪墨一无所知。

“也就是万岁爷宽厚心善,留我戴罪之身,继续为宫里做事。”

李青云觉得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

瞧着杨金水那神态,那微表情,还有那眼睛里的点点泪光。

做不到,自己居然完全做不到!

只能说不愧是靠着装疯卖傻就逃得半条命的人。

演戏自己暂时做不到,不过阅读理解还是有的。

织造局眼下抓了一批倒霉鬼,上上下下如同惊弓之鸟,为了表明廉洁,连灯火蜡烛都没怎么点,昂贵的新采明前换成了陈茶。

杨金水姿态做足了,李青云也要表个态。

他从怀里拿出几张黄纸,杨金水的眼睛顿时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下官前几日回了一趟淳安,收拢了手底下的人,查了一下账册,发现这几个月所得还算不错,公公你我乃患难之交,织造局如此境况也是我所不愿看到的。”

他抽出一张,摆在桌上:“这些是给杨公公和手底下各位的,数目不多,与沈一石相比怕是大大不如,公公也不要嫌弃。”

黄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最后的结果是五万两白银。

五万两,确实不多,最多算是四分之一个芸娘,但这是给织造局,或者说是杨金水的私己钱。

倒也不算少了。

杨金水将那张纸扣了过来,未来得及细看。

李青云又把几张纸摆出:“这些是给到宫里的,我们旗下生意既然成了皇差,那么该给宫里的就一分也不能少,何况手底下还有更多人也要吃上这口皇粮,其中内情,还需要宫里的人去照顾。”

这几张账簿没有写明确数字,或者说,是需要核算过才知道的。

没写数字,那就代表着,这是给嘉靖看的。

五万两是给杨金水,让他在帮自己对付罗龙文的时候出出力。

后面这些账册则是给嘉靖交底,让他知道给自己接手小金库这个决定没有下错,也能从根本上遏制罗龙文对自己的弹劾。

不过最大的原因是,投桃报李。

那道人事任命的圣旨一下,李青云就明白了嘉靖的意思。

其中那些平衡朝中势力的因素暂且不谈,空出来的杭州知府和杭州同知的位置,别人看不出,但李青云一眼就看出来是什么意思。

嘉靖的意思就是,杭州知府既然都是被你们那里推锅的,那朕干脆就不委派了,安心做事。至于你李青云,你做的好,上面那个同知的位置就是你的。

一个没有知府做限制的同知,几乎就是一把手。

以李青云现任的官职,一个七品的知县,天大的功劳也不能支持他从七品一跃成为正四品的知府大员。

但是同知可以,现在他兼任着从五品的市舶司提举,只要做出让嘉靖满意的政绩,从正七品踩着从五品的职位登上正五品是完全符合流程的。

同知是个好位置啊,为知府的副职,因事而设,负责分掌地方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事务。

看着花里胡哨,总结起来就一个字,啥都能管。

只是想起来有些亏,李青云里里外外怕是给了差不多四十万两才有可能坐上一个正五品的位置。

而赵贞吉只需要花六十多万两就可以登入内阁。

这就是差距。

杨金水将几张黄纸都划拉过来,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亲切:“李兄弟这可万万使不得。”

“都是给大明朝做事,应该的。”

李青云抛出一块木牌:“那艘船现如今停在杭州码头西侧,上面挂着苏州李的旗子,公公派人拿着牌子,既可以把船上的东西运到京城里了。”

“公公那份等天晚些就给运来。”

杨金水看着李青云这么会做人,自己方才还挖坑想拿捏他,那许久不曾见过的良心居然痛了一下。

“李兄弟尽管放心,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句不要钱的空话说出口,杨金水都觉得有些脸红,他又补充道:“浙江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兄弟我这就叫人给你办了,也不用官府出面,咱们哥俩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我也知道李兄弟你家世严,不方便做,我在这浙江还是有点根底的,这不方便做的事情我安排人就给你做了,倒腾干净了再来找你搭伙干。”

这就很有诚意了。

李青云端起茶杯,示意杨金水。

杨金水哈哈一笑:“来了,换新茶。”

织造局里一片祥和,巡抚衙门就不一样了。

大堂里,罗龙文见着谭纶,阴阳怪气地说道:“在这巡抚衙门瞧着谭臬台,不知道还以为到了臬司衙门了。是臬司衙门的事太少,都处理完了,谭臬台有闲心跑这喝茶叙旧来了。”

开口暗藏机锋,要么落一个懒政怠政的名头,再加一个结党营私的名头,端的是来者不善。

赵贞吉开口道:“谭臬台来此也是为了公事,浙江贪墨一案尚未完结,还有好些人没有抓起来,我正与他合计,况且胡部堂前线在打仗,后方职员空缺,巡抚衙门要与臬司衙门通力合作方可度过此难关。”

你问,问就是为了公事。

罗龙文:“职员空缺,也不知是谁造成的,谭臬台好大的手笔啊,我大明朝自洪武年间以来好像就再也没见过如此大狱,不知道谭臬台能不能处理的来?”

这便是威胁了。

自洪武以来再无如此涉及一省百官的大案,你谭纶一介武官最好是把案子办好,但凡是找到一点漏洞借此翻案,那涉及的就不仅仅是你自身了。

谭纶面无表情:“罗御史尽管查看,本官所抓之人,皆是按照大明律法办事。”

审录囚犯本就是巡按御史的职责,罗龙文要从这方面做文章,两人也拦不住他。

“如此更好,谭臬台,那就劳烦你将有关卷宗转交一份,送到官署,本官要立即查看。”

谭纶:“卷宗量太大,短时间内无法调出,罗御史可等上一两天。”

罗龙文立即借机变色:“本官巡察浙江的消息从五日前就传出来了,你身为一省臬台,居然不早做准备,分明是懈怠办事。”

谭纶丝毫不惧:“那罗御史可参我一本,尽管上书朝廷。”

赵贞吉打个圆场:“罗御史别动气,眼下浙江之事实在是忙不过来,这才懈怠了,明日,明日一定将卷宗交到罗御史手中。”

“莫要拖延,国事之重,忌贪忌懒。”罗龙文话说着,不知情的还真以为他是为国为民的好官。

他又问道:“怎么不见陪审官李青云和海瑞,此二人在何处,为何不来拜见本官。”

赵贞吉早有腹稿:“李提举正在与织造局杨公公商量今年丝绸之事,海知县在建德县为前线筹措军需和生丝,着实是公务太忙,无法得见罗御史。”

罗龙文闻言眼睛骤然一亮。

还以为这段时间清流早做好准备,没成想居然还有人落单在外。

他原本想以浙江贪墨一案中的犯官供词做突破口来构陷谭纶,没想到还有更轻松方便的突破口。

一个落单在外的知县,这就更好拿捏了。

念及此,罗龙文也顺口说道:“都在办事,忙,忙点好,那本官也就不打扰二位,谭臬台,臬司衙门的卷宗可稍晚再送来,本官打算体察民情,到浙江各地看看。”

谭纶哪里不知道罗龙文打得什么主意,眼神责怪赵贞吉,明明扯个幌子就能应付过去的事,为什么非得告诉罗龙文,海瑞此时孤身在外。

他们也拦罗龙文不得,因为御史的职责就是“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以正风俗,振纲纪”,他们有权审讯官员和平民、倾听民怨、审查所有政府记录、荐举或罢黜地方官员,他找谭纶要案卷,谭纶也拒绝不得,他要下到地方查处海瑞,他们依旧拦不得。

罗龙文走后,谭纶站起身,语气带着愤怒:“赵孟静,你这是要干嘛?”

“自然是让那个海瑞回来,”赵贞吉平静说道,“你现在立马书信海瑞,快马加鞭,在那罗龙文到建德县之前,把人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