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屠龙者龙(5)
直至天光乍破,刺入那扇华贵无匹却腐朽麻木的窗。
叶青釉才惊觉——
自己竟闭着眼失眠了半夜。
这是不常有的事情。
纵使越缜那邪门玩意儿总会回来吓她,但驱散对方之后,她也能很快重归梦境。
可昨夜,又有不同。
这份不同让叶青釉一时间有些气息难平,辗转了几炷香的功夫,她到底是在日上三竿前起了身。
昨夜泪痕尽去,今日又换了个年纪稍大些的丫鬟伺候。
铜镜边缘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柔晕,妆奁前手艺精巧的大丫鬟悉心为自家夫人绞鬓盘发。
叶青釉一直无声,好半晌,才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问道:
“手艺倒好,怎么从前不见你在跟前伺候?”
那丫鬟年纪二十出头,眉目平常,但胜在乖巧,听到自家夫人发问,立马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回禀夫人,我是年前刚刚进的府,一直在院子里当三等洒扫丫鬟,昨夜蒋婆婆抄查院子,几位姐姐们病的病,告假的告假,今日都没能来......”
“我恰巧为我阿姐梳过妆,会一些样式,她便允我过来服侍夫人。”
叶青釉听了缘由,微微颔首,算是应了,只道:
“你出身扬州?”
那丫鬟脸上明显露出惊喜的表情,手上轻颤,险些绞到发丝,好在最后一刻被堪堪救回:
“是!夫人,是!”
“我出身扬州!”
叶青釉瞥了一眼镜中突兀激动起来的丫鬟,心里不由得啧了一声,言语更冷了几分:
“也只有扬州女子才不绞鬓角。”
汴京与扬州相隔甚远。
不同之处,说不多也不多,说多.....也确实挺多。
其中有一项细微的差别,便是绞脸。
汴京多贵人,扬州的瘦马则闻名于世。
妓子们得登船望远,便更喜留下两鬓鬓角,鬓角垂落,夜风一吹,便成了风流才子们钟爱的弱柳扶风之意。
汴京的妇人们,则多是将鬓角绞的干净体面,更衬身份。
本就是这么件简单的事儿。
但要是放在其他宅邸,胆敢给夫人梳这样的发,那可是不得了的错!
满脸惊喜的丫鬟顿时反应过来,白着脸开始告罪:
“夫人......”
叶青釉十分不耐废话:
“不必多言,你盘发的手艺还是精巧的,只别留碎发便是。”
那丫鬟微微颤着应了,一梳一梳的替叶青釉梳着头,眼见夫人确实没有生气,这才鼓足勇气,又开始偷眼悄悄的看镜中叶青釉那张清冷绝伦的脸。
一眼,两眼.......
叶青釉大清早不太愿意听哭喊,原也忍了一个错,只是不知这丫鬟为何又开始作妖,这回,却是有些不愿意忍了:
“你从前只给你阿姐梳过头?”
“其他人,你也这样偷看?”
丫鬟和镜中的叶青釉对了个视线,可不知是不是原先那个没被处置的错给了她勇气,她有些害羞的垂下头,继续理着发丝,轻声道:
“我只给阿姐和夫人梳过头,没有偷看过别人.......”
“我......我只是见了夫人,想起阿姐夸赞过夫人的美貌,所以今日想多看几眼.....若是往后姐姐们都回来了,也好时常记在心里。”
叶青釉胸腔中的不耐一滞,鬼使神差般问道:
“你阿姐是谁?”
丫鬟咬了咬唇,又偷看了一眼叶青釉,小心翼翼道:
“念娣,王念娣。”
“夫人还记得我阿姐吗?”
许是叶青釉莫名的神色太过明显,丫鬟有些不死心:
“我阿姐也很好看,是同夫人不一样的好看.......”
“我们俩本是龙泉人,被父母所卖,我被卖去了柳州一户人家当丫鬟,阿姐则是被卖去了扬州,我做了几年差事,才得了阿姐的修书,银钱还有一份转‘良籍’的公验,她说她在扬州呆了几年,又被卖到了汴京,不过这回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夫人,愿意给她赎身,给咱们俩姐妹都置办了良籍,让我一同去锦州碰面.......”
“只是可惜,我阿姐命薄,主顾家刚刚松口让我走,我都还没出柳州,就听说她从汴京乘船下江南的路上沉船而死......”
丫鬟的一字一句中,记忆伴随着腐朽肮脏的岁月席卷而来。
叶青釉突然有些想笑——
难怪。
难怪她觉得这丫鬟有心看她,还在她提到扬州之后如此惊喜。
原是给她盘了个故人盘的发,以为她念起了旧人呐。
可她这样从不回头的人,怎么会念起旧人呢?
最多,最多,只会回想起风声瑟瑟,挑灯画下,那张尽态极妍,美艳绝伦的脸。
叫什么来着?
春嫣?
红嫣?
红艳?
对了,红艳。
听着有些俗气的名字。
不过却是一个有名的风流纨绔一掷千金后才争得的取名机会。
意在指代美人红唇似血,美艳异常......
自然,也有些旖旎的滋味,不便多言。
那美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有些难以启齿,不过叶青釉那时丧心病狂,为了目的,总哄着她:
‘红艳凝香.....一点都不俗气的。’
美人总会脸红,她似乎总想用仅有的温柔小意缠住叶青釉,可却看上去.....却也实在没有接过女客的模样。
于是,勾住叶青釉袖口之后,总是只能笨拙的坐在暖帐中,无措而又略带希冀的看着她。
真奇怪。
真奇怪。
明明连名字都快要想不起来了,但叶青釉就是记得那美人当时的眼神。
无措,希冀,笨拙......
而她呢?
她又做了什么?
叶青釉在丫鬟有些疑惑的眼神中,按住了自己的鬓角——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
她说......
【“红艳,我没有磨镜之好。”
“我来寻你多次,是想劝你给一位大人为妾。”
叶青釉伸出手,掌心笼罩女子的双眼:
“那位大人手眼通天,却不近女色。”
“我寻了很多人,他都瞧不上眼,若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笼络他的心。”
手遮住了女子大半张脸,叶青釉看不清她的神情,更看不清她的眼。
不过,叶青釉却轻易地就看到了女子朱唇处勾起的笑。
那笑没有叶青釉预想中的艰难,只有一份‘果然如此’的释然。
女子在笑,声音轻轻,却恍如银铃微动:
“这事,能帮到恩人吗?”
叶青釉毫不迟疑:
“当然。”
“若是你能杀了他,我再也不必受蹉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