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同类(9)
【灯影摇曳,形如鬼祟。
刺目的红,直晃人眼。
耳边似乎有人在唱词,不过听不清楚唱的是什么。
叶青釉也并不在意,只定定的坐着,有些失神,直到有人含笑道了一句:
“新妇真端庄,只是现在可不是害羞的时候,快从虚帐中出来,去拜家庙吧。”
坐虚账,拜家庙,可都是成婚时才有的东西。
叶青釉心中一跳,下意识的回神,想要放下已经有些坚持不住的手,可这时,又有人在旁虚虚扶了她的肩膀一把:
“小娘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这声音熟悉,比这纷乱喧嚣,不知所云的环境更让叶青釉熟悉
是蒋氏。
卓资死后,其父母与蒋氏几度心碎,时逢寒年,蒋氏之父亡故,幼子患上风寒,叶家又借了一大笔银钱给她们,是以,孩子稍稍好些之后,蒋氏无论说什么,也要将自己卖身为奴,做个娘家婆子跟着叶青釉。
毕竟,任谁都知道,叶家的门楣其实全靠叶青釉一人顶着,叶家小娘子一旦出嫁,叶家的老两口子其实也准备将瓷铺关了,再没有什么需要人的地方,而叶青釉身边又恰好没有人可用,这恩情,若是此时不还,恐怕就再也没机会。
叶青釉出嫁前安排好了单拓夫妻陪着爹娘,不过蒋氏,却是在爹娘的做主下,没能拒绝,只得带上了对方出嫁。
如今,可正是时辰。
叶青釉微微侧了侧脸,蒋氏则是以极快的速度扶起了叶青釉面前的却扇,在满屋子丫鬟婆子的注视下,尽可能的压低声音道:
“今日是好日子,小娘子可还能撑得住?若是不能,我这就去请大夫。”
这话一出,四下便响起了不少压抑不住的笑声。
有一道娇俏的声音胆子稍大一些,直言道:
“哪有成婚日请大夫的?我看新夫人是欢喜的有些回不过神来罢了,若依我看,也莫请什么大夫,去看看主君,病就好了。”
这言语中调笑的意味十分明显。
这下,蒋氏的脸上也多了几分难堪。
她一贯知道外头是怎么说的,无非是说自家小娘子挑夫婿的‘本事’比制瓷的本事要好,高嫁了个金龟婿,往后怕是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
可在她心中,自家小娘子不用什么‘高嫁’,一样能够扬名,一样能够富贵安乐一生。
高门难嫁,又何苦看别人脸色过活,自进门开始,便被一家的丫鬟婆子笑话?
如今就这样,往后的日子,可又该如何是好?
蒋氏心中酸涩,眼中越发泛红,扶着自家小娘子,越发肯定自己来的没错。
叶青釉将身侧之人的神情看在了眼里,宽慰一般,用手拍了拍蒋氏的手背,而后突然发难,将手中掩面的却扇狠狠摔在了地上。
却扇以金丝织就,扇旁,扇尾,这些地方都镶嵌了大小不一的珠宝。
这一下,便砸的地面叮当作响,吓得丫鬟婆子们连连后退,变了脸色。
叶青釉好不容易甩掉华丽到沉重的却扇,总算是将眼前的景象收入了眼底。
站在最前,双鬓斑白,看着颇有些体面的婆子也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之后,登时率先发难:
“夫人这是做什么?”
“上轿,拦门,撒豆谷,跨马鞍,坐虚帐,拜家庙,拜舅姑,合髻,交卺如今才到坐虚帐,礼都未成,这就要给家中下人脸色看不成?”
这声音,正是最早那个出声催促叶青釉去家庙的婆子。
叶青釉没有回话,只稍稍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对身旁随自己来的蒋氏说道:
“你去前头,找越缜来。”
指名道姓,而且还是大名。
这一下,莫说是满屋子有心想看好戏的丫鬟婆子变了脸色,连蒋氏都有些为难:
“找找主君来?”
自家小娘子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她是知道的。
可如今这样的大日子里,真和丫鬟婆子闹起来无法收场,名声受损,被退了回去,那往后的叶家又该如何?
莫不是要被笑上一辈子?
蒋氏这么一犹豫,叶青釉心中就是一叹,纤细的双手攀上了华贵精美的头冠,正要发力取下,就听门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
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绛纱袍的越缜。
从前叶青釉就知道他容貌盛,可今日被绛红色的婚服一衬,说眉眼,说潇洒,都已然太过肤浅。
许是已在前厅饮了几杯酒的缘故,整个人更如玉山之将倾,昳丽的不可方物。
越缜素来自持,难得有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候,登时看呆了一众下人。
叶青釉取冠不下,便开始先拔簪,只拔了一支,便见越缜已然到了她面前。
未入房就取下却扇不合规矩,不过越缜却没说什么,只弯腰将地上的却扇捡起。
两人对视着,越缜含笑,将叶青釉头上原本松动的发簪又按了回去。
叶青釉吃痛闭眼,他却好像极为开心,声音很轻,一派毋庸置疑:
“谁又惹夫人不高兴了?”
那双眼宛若黑夜,叶青釉垂下眼眸,就听为首的婆子先告了一状:
“我等好好的来请夫人从虚帐中出来去家庙拜先灵,哪成想夫人突然发难,连掩面的却扇都砸了,咱们越家百年,哪见过这样的夫人,哪有这样的道理?”
“好在事儿还没出房,如今主君来了,也好做个主,不然若是外头人知道,倒让咱们越家被看了笑话。”
这一口一个‘咱们’‘越家’,当真是忠不可言。
越缜松弛的眉眼不动,只是指尖发力,用指节分明的手捏起叶青釉的脸,迫使她抬起头对视。
有胆偷看的丫鬟婆子当即纷纷露出一抹窃喜。
哪成想,下一瞬,就听主君复又说道:
“这间房中有卖身契的奴仆晚些时候通通发卖,若是没有,便送去农庄上做活,不必回来污了夫人眼睛。”
这几句话着实令在场丫鬟婆子愣住。
有些胆子小些的,若不是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险些就要哭出声来。
为首的白发婆子也先是一愣,随即方才大着胆子喊道:
“大公子”
也不怪她叫出了对主君从前的称呼——
这完全就是没道理的事情啊!
新妇发难,快误了时辰,反倒怪的是她们?
怎么说她也是家中得脸面的老人,夫人进门往后少不得要倚重她们,怎么一两句话的功夫,她们反倒要被发卖了?
越缜的指腹已经从侧脸,摩挲到了叶青釉的唇边。
灯下美人。
越缜今日心情着实是不错,听到求饶声,甚至还多解释了两句:
“夫人的脾性我知道,若不是你们惹了她,她怎会发难?”
“一定是你们仗着是越家老人,又侍奉过我娘亲,所以瞧不上夫人的出身,轻慢了她。”
“我与夫人白头偕老,不信她,难道还信你们摆弄是非?趁我今日心情好,快走吧。”
下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登时跪倒一片。
越缜到底是松开了叶青釉的脸,只是却不是为了看这些下人,只是将扎有同心结的牵巾塞到了叶青釉的手中,提点道:
“叔婶舅姑,还有几位族老都在家庙处等我们。”
叶青釉抬手,拂了拂被按簪的鬓发,到底是沉默不语的站起了身,一手以扇掩面,一手牵巾,按照礼数而动。
两人并肩穿过廊下,所过之处,惹得一阵下人们的讨喜声。
今日宾客太多,越家还未分家的几房中,各家都出了不少下人帮忙,于是讨喜声也分外的多。
叶青釉有些不喜欢这种纷乱嘈杂的窥视与视线,可越缜似毫无所觉。
好在未至家庙,便有人出来相迎,赶忙挥手屏退下人:
“各做各事去,莫要惊扰了新嫂嫂。”
叶青釉心底松了一口气,略微侧眼,便看到了一个约摸弱冠之年的青年站在庭中操持。
青年不算多俊朗无双,可眉眼之间却颇有几分熟悉,叶青釉一愣,想要细看,便听下人们唤了一声‘四公子’,那位青年便随之一起退了下去。
牵巾仍有引动,叶青釉收回视线,抬步进了家庙。
拜家庙。
拜舅姑。
松上一丝发髻,剪落,用彩绳将男女二人的发丝合髻。
最后
才是交卺。
葫芦一分为二成瓢,柄处以彩绳相连,以之盛酒,夫妻共饮,便称之为交卺。
软帐红灯,红男绿女。
叶青釉接过酒瓢,没等对方同饮,便一口而尽,随即动了动衣角,将怀里藏了许久的瓷瓶取出,当着越缜的面,也顶着一屋子人好奇的视线,将内里的粉末撒在了对方那瓢的酒里。
越缜维持了一日的微笑到底是破了功,大笑起来:
“夫人这是做什么?”
叶青釉瞥了对方一眼,方才说了这两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毒药。”
她一派正经,又直言直语,反倒是让房中听到这消息的下人们有些惊疑不定起来。
越缜唇边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笑的一时间都有些端不住瓢,酒液晃动,险些外溅,他终于是有些回了神智,也直接将瓢中之酒一饮而尽,方才将双瓢丢在了地上:
“夫人素来爱开玩笑,你们往后伺候的时候注意些,莫要当真。”
他不介意,于是一房之中的下人们也没有人敢在意。
所幸,地上的双瓢掷出了一仰一覆,一阴一阳的好‘杯’,下人们于是纷纷恭贺起来。
叶青釉就这么听着越缜的笑,面无表情的看着下人们讨完赏钱后如潮水般褪去。
越缜笑的前仰后合,越发衬的整个人神采飞扬,他笑了半晌,才似是无意一般,问道:
“夫人,为何你这毒药毒不死人?”
“是没有可用的人替你买药?还是买到了假药?”
叶青釉撑了撑嘴角:
“许是买到了假药,让你讨了便宜。”
越缜‘啊’了一声,像是信了,状若苦恼一般,陪着叶青釉开始苦思冥想起来:
“天子脚下,怎会有卖假药的商贾,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叶青釉掀了掀眼皮,没有理会对方。
可她不言语,不代表越缜不会动作。
只一瞬,一道力袭来,原本在她手上难以卸下的沉重发冠,便掉落在了地上。
叶青釉心中一惊,本能想躲,可又一瞬,她便被牢牢按住了肩膀,固定在婚床上,难以动弹。
两人一站,一坐,越缜还在笑,只是叶青釉却从这笑中,看出了几分外人难以瞧出的疯癫:
“不过,卖假药的事情先放一边,我才想到,刚刚好像没有听夫人好好唤我这可不行。”
他在叶青釉的耳畔微笑,吐息,甚至还给叶青釉揉着肩膀,看着温柔,体贴,十成十好说话的模样,只有叶青釉能感觉到肩膀处传来囚固的力道。
越缜的气息微微喷洒在她的鬓发之上,可不知为何,叶青釉却没有感受到一丝温暖:
“夫人,你告诉为夫,刚刚你唤我什么?”
叶青釉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已经一派清明,她伸出手,摸向了按住自己肩膀的手,轻声道:
“那药本就没有毒。”
她再笨,也不可能在新婚夜杀害位高权重的夫婿。
不然莫说是她,连带着叶家祖坟只怕也要被刨上一遍。
她只是
只是不甘而已。
若是能使越缜当着下人的面动怒,触怒对方,那往后,说不准她还能有别种活法。
可她也万万没有想过,越缜会面不改色的喝下‘毒酒’,反倒帮她解了围。
疯癫之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疯癫的。
这道理还真没说错。
男子体热,而她的手反倒很冰,越缜没有甩开她的手,反倒是亲昵的反握住了她的手,垂下头,轻嗅了一下。
叶青釉见过他很多回,很多很多回,却也是第一次被如此亲近以待。
往日里对那副好皮囊的欣赏已然褪去,只有被毒蛇缠绕的冰冷感。
叶青釉复又闭上了眼,可却又一次,被捏住了下巴。
越缜从她的背后半搂住她,一手捏着她纤细的手轻嗅,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复又执拗的问道:
“为夫没有听清,你刚刚唤为夫什么?”
叶青釉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
“给你台阶你就下吧,我要是喊声明礼出来,你不难受吗?”
被毒蛇盯上的寒冷感散去,越缜又一次没忍住,哈哈大笑。
叶青釉这回特地注意了他的神态,他的脸上真的没有半分恼怒,不快,只有胜者的快意与傲然:
“不难受,现在活着的是我,娶到你的也是我。”
“明礼对我言之凿凿,可最后他只能拿到那只冷冰冰的水盂,而你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嫁于了我为妻,我难受什么?”
越缜很畅然,微微抬起头,将脸贴近了叶青釉的脸:
“你与明礼前般好,你又不给他殉死,纵使是想杀我,如今不也只能伏低做小吗?”
“我我是真畅快,畅快到哪怕转世投胎,也想记住今日,夫人看不出来吗?”
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叶青釉没有回答,可越缜却仍想得到答案:
“告诉为夫,你得唤为夫什么?”
叶青釉喉头滚动,许久,到底是唤了出来:
“夫君。”
越缜哈哈大笑,松开了扣住叶青釉下巴的手,又以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朱唇,轻声唤道:
“那今后在外人面前,你又如何称呼你自己呢?”
这回,她回的很快。
她说:
“越叶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