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同类(10)

红烛之下,珠帐迷眼,鬼魅般悄祟的笑声逐渐远去。

叶青釉隐约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可每当想要细想,便一阵阵的头痛欲裂。

她很难受,难受到难以呼吸,但她始终没能离开,只能拼命晃着脑袋想要保持清醒。

可没等到清醒,她又见到了面前的事物。

【软帐。

是另一层软帐。

她站在软帐外,鼻尖有一阵阵的药香扑鼻而来。

叶青釉略微有些清明的脑袋立马意识到了这里是何处。

她有心想要证实,于是微微掀动了床帐,就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面容是熟悉的,只是较之从前,老了几岁,又因困于病症,已然有些瘦削。

此时合着眼,也不知是死是活。

叶青釉松了口气,坐在床畔,越想越开心,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音。

有人拍了拍她撑着床的手的手背,哑声道:

“夫人也别笑的太大声。”

那手不复从前修长,反倒是皮包骨,叶青釉嫌弃有病气,微微蹙眉,反手就将那手甩了出去:

“我不仅今日笑,明日笑,还只等你死了,去你坟头笑。”

越缜被力道所退,也没动怒,只是复又面容平缓的躺着看她。

叶青釉拍着胸口想了半晌,又去内室里取了匣子钱箱,回到床前细数起来。

她数的极为仔细,一丝一毫也没放过,不免又惹得越缜侧目:

“你要走?”

叶青釉不愿与将死之人多嘴,可架不住心情着实好,还是回了一句:

“也许吧。”

“‘越侯死后,越叶氏伤心过度,当场殉死’如此假死离开,不也挺好的吗?我还年轻的很,往后同我的夫君会谢你给的这么多银钱的。”

床帐中的越缜有些沉默,好半晌才有声音穿过帐中,隐约传来:

“我们没有子嗣,我死后,夫人若立马死去,家中财物要么归族祠,要么归已经分家的二房三房叔婶,他们会有人来清点,发现银钱不对,也会追查的。”

“况且,咳咳,况且,我死后一定还会有追封,夫人的品阶没准还能再升上一升,若现在走,什么也没有。”

叶青釉不爱听这话,尤其是手上捏着银钱的时候听这话。

索性床边还有冷‘药’,她站起身,又给对方灌了半碗,方才继续数钱。

床帐中传来数道被药水呛声的咳嗽,叶青釉头也没回,看着眼前的珍宝,笑的畅快非常:

“越缜,我爹娘没了,家中唯一的几个老帮工也各自散了,你也要死了,如今,该是我做主的时候了,若是还想多活些时日,就莫要对我指手画脚。”

咳嗽声痛苦而悠远,好半晌才勉强找回了声音:

“我以为几年前你爹娘一同跳炉赴死的时候,你会对我下手的,没想到你又熬了几年到底还是失算了。”

叶青釉想起那对终于心病难医,思念闺女成疾,最终选择入龙窑而亡的夫妻,手指下意识的一顿,随即反应过来,继续清点东西。

病气弥散的屋内又一次沉寂了下来,只有金银磕碰的响动。

叶青釉本以为自己不语,越缜一定不会自讨没趣,没想到将死的越缜反倒是比从前话多了不少,又一次开了口:

“老四家的小子,夫人见过了吗?”

这回的话头,叶青釉是真的没想到。

手上一块沉重的金锭没有抓牢,当场坠了下去,砸在其他金银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越缜嘶哑的笑声从帐后响了起来,他还是那条毒蛇,哪怕已然垂垂将死,却仍然能够发出独属于毒蛇的嘶声:

“他父亲本就是明礼一母同出的亲兄长,他母亲又是从明礼母亲娘家侄女中选出来的女子,所以格外像是明礼,对吗?”

这话有些不明所以,但叶青釉到底是同他夫妻了十年,隐约能察觉到对方想要说什么。

叶青釉重新收起那个坠下的金锭,冷了声音:

“好好说话,不然我割了你的舌头。”

越缜仍然是笑:

“我有功名在身,死后也定有人来探视查勘,你能毒死我,却万万不能对我肉身有什么举动,不然你想走就难了。”

叶青釉没有理会这话,只是嗤笑道:

“我要是真想走,我还管有人查不查?”

越缜的笑到底是停了下来,如今他一病不起后,那股疯癫劲倒是少了不少,叶青釉满意的收回了心神,继续数银钱。

好半晌,才听身后又有响动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越缜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隐约是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畔,透过床帐,朝她看来:

“别走。”

叶青釉有些难以置信的勾了勾耳朵,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哪成想,下一瞬,就见越缜重复道:

“别走。”

“夫人可以过老四的孩子为嗣子,往后这里,仍是你说了算,那孩子今年才十二,你也还年轻,养上几年说不准,你就还能见到明礼。”

叶青釉没有言语,那声音却像是知道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哑声道:

“他可替明礼陪你。”

“我见过那孩子,乖巧的很,也像明礼的很,明礼会喜欢你,那孩子肯定也会喜欢你。”

“这些年,家中下人被你换了不少,只要那孩子进门,没有人会知道咱们家中的事情”

这种暗喻太过明显,叶青釉没能忍住胸口中的一抹沉闷之气,复又冷笑了一声:

“他替明礼陪我?”

“你把那孩子当什么?你把明礼当什么?”

“我知人死前会大变,但没想到连你也临死糊涂成这样,急着给自己带绿帽子?”

时人尚且不知绿帽子是何意。

不过叶青釉知道,以自己的语气,与越缜的才智,绝对不会猜不到。

越缜靠在帐中,一时间没了声息,好半晌,才道:

“那夫人想要什么呢?”

“怎么样,才肯留下来呢?”

他自然等不到答案,不过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沙哑着声音喃喃道:

“啊我记得你的陪嫁里,有个姓蒋的婆子,她似乎是有个儿子”

叶青釉简直满头雾水,立马喝止了这一行为:

“你信不信,不等你叫侍从去找他,你就会死在我手上。”

帐后那道隐约的身影又一次没了声息,叶青釉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了半晌,突然有些反应过来什么:

“你该不会是,后悔了吧?”

因为后悔,所以想要留下一条性命。

因为后悔,方才想要绝地寻一条生路。

因为后悔,所以事到如今,才缠着她说话。

越缜哑声咳了咳。

这回的他,似乎咳的比之前都要严重,叶青釉隔着帐,都能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不过数息之后,他仍是开口说了话:

“意料之中,有什么好后悔的。”

成王败寇。

只是一时不察,输了而已。

既然当初要强娶她为妻,就该想到结果。

他自洞房花烛那日以来直到今日,其实所等的,也不过只是今日而已。

如此的回答,自然使叶青釉更加不解。

叶青釉想了想,有心逗弄,道:

“你若想活,也有法子,你求我,我或许能饶你一命。”

“我给你的毒倒也不是不能解,说不定再养养,总有你再站起来的那日。”

这回,越缜都笑了:

“夫人说这话,自己信吗?”

两个人隔着帐笑了几声,越缜方才极轻极缓的说了一句话。

叶青釉如今心情大好,没有听清,也愿意多问一遍。

越缜仍是从前的模样,病态,疯癫,可有问必答:

“我不想活,我是想你留下,继续做‘越叶氏’。”

叶青釉的笑顿住了。

越缜喃喃道:

“如今你有诰命在身,我死后又能给你留下大笔的食邑钱财,往后只要你愿意,你无论什么都唾手可得,哪怕是在我的灵堂前偷欢也并无不可”

“天底下,怎么会有比此处更好的去处呢?”

“你只管留下便是,往后养尊处优,顺风如意,又没有我,多好。”

这声音沙哑到不像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叶青釉在床帐前站定了数息,惊疑不定的排除了数种最不可能的可能,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越越缜,你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了我,想要我死后也冠你之姓,与我合葬吧?”

这笑声极大,庭中几乎是同时,就传来了脚步声。

叶青釉立马以手掩唇,连唇畔都咬出了血,方才没有继续笑出声。

哪成想,那头的越缜却先一步解了围。

外头的侍从下人们很快到了门口,朗声询问,越缜只笑道:

“我在同与夫人说笑。”

那些脚步声踌躇了几息,纷纷感慨着主君与夫人情比金坚,而后依礼退开。

叶青釉憋的浑身难受,面容一时间也古怪的不成模样。

好半天,她终于有些缓过神来,刚擦了擦唇上的血迹,便听帐后那道身影捡起了先前的话题,执拗而又认真的追问道:

“如此的条件,还不够你与我合葬吗?”

叶青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松开了手里的银钱,缓缓走到床前,掀开了床帐。

平心而论,美人就是美人。

哪怕是已经青春不在,哪怕是已经病入膏肓,形削骨立,可他仍然是个骨相绝佳的美人。

叶青釉坐在床沿上,柔声道:

“你还真是糊涂了,你死了,所有东西一样都是我的,就算是我派人去刺杀陛下,将你越家九族杀个干净,你也管不了我了。”

“更何况,咱们这种人,说什么情爱呢?”

“你以为你还是十年前一般不,哪怕只是一年前,你还能逼我唤你一声夫君,再加一句爱你”

“可你我心知肚明,那些都是假的,有什么好听的?”

日渐消瘦的越缜唇角动了动,最终还是靠着床,合上了眼:

“说的也是。”

她将脸轻巧放在他掌心,早已是从前的事情。

如今,该是他的死期了。

叶青釉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我说你今日话怎么特别多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就憋到坟墓里去罢,你知道的,我懒得听这些。”

越缜已然体弱,被这么没轻没重的动作一拍,原本就靠着的身体缓慢下落,重新跌到了床上。

叶青釉含笑,满意的给对方掖了掖被角,越缜也露出一个笑,似是有些感慨:

“好谁让我要死了呢。”

死了就是死了。

再没了半分周旋的余地,有什么不甘心的,终究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叶青釉也有些感慨,拍了拍对方的脸:

“下辈子投胎,别这么疯癫。”

“不然的话,别说什么东西都留不住,谁要是遇见你,我都替对方晦气。”

原本早已经闭眼的越缜被拍的眼皮微动,费力的喘息着,复又问道:

“可若不这样的话,我该怎样留住我要的东西呢?”

一辈子所求甚多,得不到的也甚多。

不就要想法设法,不择手段的留在自己身边吗?

难不成还真有人能容忍一切流逝于指尖?

叶青釉也不知道自己一句随口感慨的话居然还能得到回复,想了想,没能想出更好的答案,反倒是有些认同对方:

“我也不知道,若是我知道,我也不用花个十年,日夜不眠的惦记着你死了。”

“或许你是对的,想要什么就得一定要,想留什么就一定得留,如此方才能覆雨翻云,所求皆所得。”

“可是”

叶青釉又发出了一声装模作样的叹息,说出了先前对话中一模一样的话,将刚刚半碗没喝完的冷药又端了起来:

“谁让你要死了呢?”

“我早年说我们来日方长的时候,你就得想到有愿赌服输的一天啊。”

她前些年的煎熬看似痛苦。

可也只不过是她先输了一场,如今换到越缜输了而已。

叶青釉没有留手,这回将碗底的残液尽数倒入了对方的口中:

“越缜,临死前如此婆妈,反倒是不像是你了。”

“若是你今日说一句‘毒妇害我,我死后也不会放过你’我还会高看你一眼呢。”

越缜只含糊的笑了半声,便被黑色的药打断,又是刮喉的苦药穿肠而过,他又咳了咳,但这回没能将喉咙里的血吐出来,只能缓缓将眼皮闭上:

“省省罢一个鬼怪能掀什么大风浪,有这力气,还不如早些去投胎,与你再开一局。”

叶青釉这回是真的觉得有些晦气,连原本的笑容都没维持住,掀开床帐就走,继续数起了金银财宝。

正是此时,外头的人又去而复返,通报四爷家的小公子带了些新奇的小玩意来看伯父与婶娘。

叶青釉想起了那个乖巧可人的少年,犹豫了几息,到底是将钱财收了,整理了一下衣着,愣是挤了几滴眼泪出来,离开迎客。

她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所以,没有听到越缜的咽气,也没有能听到痛苦之下的最后一句遗言。

他仍有些不甘,问道:

“一次也没有真过吗?”】

若有似无的药味与病气弥散在叶青釉的鼻尖,无数凌乱的思绪更如想要拖人入阴曹地府的狂蟒。

好在,此时,正巧又一道手机铃声,惊扰了如恶鬼一般纠缠的梦境。

叶青釉在铃声中猛地起身,终于明了,原先那两个都是来自‘从前’的噩梦。

她满头大汗,似乎还牵动了从前的旧伤,浑身痛的要命,甚至来不及接电话,先骂了一声:

“td,真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