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连下了两天的暴雨,狂风刮倒了路边的小树,树苗刚栽下去没多久,就被拦腰截断,再没有拯救的可能性。
李寂在暴雨中生了一场大病。
高烧两天,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一闭眼全是光怪陆离的梦,他像被关进一个玻璃罩里的小人偶,恐惧丝丝缕缕将他包裹,他拼了命地拍打玻璃,尖叫着想要逃离,玻璃罩忽然一阵摇晃。
他在透明的玻璃外看到陈谨的眼,带着蜜一般的笑意,穿过玻璃黏在他身上,他像是被裹进泥沼里的人,呼吸间都是腥气。
陈谨像得到心怡玩具的小孩,如珍如宝将他捧在手心,放大的俊脸贴上来,笑吟吟地说,“你是我一个人的了。”
李寂猛然惊醒。
他瞪大了眼,梦境太过真实,他仿佛真变成了陈谨手中可以随意把玩的小玩具,生死都不由自己。
李寂后怕地掐自己的手臂,骨肉还在,他没有变成玻璃罩里的玩偶,还是活生生的人。
剧烈喘息过后,他发觉自己周身都是冷汗,像是刚在水里被捞起来一样。
门把忽然被扭动,李寂条件反射警惕,在看见林素琴的脸时才渐渐放松。
林素琴见他醒了,喜出望外,唠唠叨叨个不停。
“叫你在外面淋雨,这下好了,把自己折腾城这样子。”话语里虽有责备,但也饱含浓浓的关切。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覆在李寂额头,林素琴松了口气,“烧退了,你爸给你熬了鸡汤,今晚喝了发发汗,明天就该好了。”
林素琴左右瞧瞧李寂,叹气道,“你这半年瘦了很多,我跟你爸都和你说过,学习固然重要,但身体才是第一位,我们也不是非要你成龙成凤,只要你以后有份好工作,能保障自己的生活,就很满意了。”
李寂心里流淌过一股暖流,家庭永远都是他在伤痕累累后可以停歇的港湾,他颔首,带着鼻音,“我知道的。”
林素琴出去张罗晚饭。
高烧过后的李寂没什么力气,但还是起床去洗了把脸,再出来站在窗边,看外头阴沉的天,乌云延绵不断,只是两夜,外头就像经历了一场世界末日,窗外的树枝被打落在地,地面是烂泥和腐花,一片狼藉。
暴风雨后万物需要重生,被催折的人,也需要时间重建骨血。
李寂翻开手机,有几条同学关切的询问,他一一回复。
又点开陈谨发来的信息。
问他烧退了没有。
往上的几条。
是陈谨想找他,他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回复自己发烧了。
难得陈谨没有丧心病狂到强迫他出门。
李寂不想回复,全当自己还在生病。
鬼使神差的,他往下划拉,停在了和易鸣旭的聊天框。
空白一片。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寂的指尖停留许久,最终点开转账页面,没有出现易鸣旭的名字。
他心里忽然空了一瞬,然后不做留恋地将易鸣旭的联系方式删除。
他和易鸣旭之间,现在是真的断得干干净净。
这个人,曾以绝对强势的状态闯进他的生活,带给他无限的暴虐,又以一种算得上是惨烈的姿态离开了他的世界,彻底不见。
恨也好,怨也好,随着易鸣旭的消失,好像一切不是变得那么重要。
林素琴已经在喊他出去喝鸡汤。
李寂把手机放置在桌面上,应了声好。
未来会是怎么样,他已不敢去想。
——
管家把晚餐端到陈谨房间时,发现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少年正坐在床上发呆。
两天前,陈谨跟父亲陈旬爆发了十八年来最剧烈的争吵,陈旬不顾妻子刘婵英的阻挠动了手,拿高尔夫球杆狠狠砸向陈谨的背部,一下又一下,球杆九起九落,陈谨疼得面色惨白,但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他淡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调毫无起伏,“我只是做了跟您一样的事情,您没有资格指责我,但我必须通知您一声,您要是动我的人一根汗毛,我保证,您百年后送终的人,一定不会是我。”
陈旬气得手都在抖,“你为了一个外人,拿自己的生命跟我开玩笑。”
陈谨额头全是冷汗,但不减一丝风采,反而平添了几分决绝,“是不是开玩笑,您尽管试试。”
陈旬气得又要打,是刘婵英挡在了陈谨面前,才阻挡球杆落下来。
“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心里清楚,这些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敢再对儿子动手,我定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刘婵英一生要强,遵循父命嫁给了陈旬,生了陈谨,她这一生都在为家族的利益牺牲自己,父亲把她当做维护利益的工具,丈夫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娶她不过为了两家结交,又或者说,骗她生下一个继承人。
当所有肮脏被撕破,刘婵英也彻底看清大家族里的不堪,为了利益,每个人可以牺牲情爱,变成一头冷血的怪物,她终究被同化,从未作为独立的人为自己活过。
对于陈谨,她没有太多的感情,她在陈谨身上感受到的只有被骗婚的耻辱,陈谨是她与陈旬结合的产物,无声嘲笑她可笑一生。
但陈谨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连结,到底是十月怀胎,历经磨难才把陈谨带来这个世界,骨子里的母爱虽浅薄,也见不得陈旬对陈谨大打出手。
一场家庭闹剧以陈旬的震怒收场。
他狠狠指着陈谨,咬牙切齿,“管好你的人,别给我惹什么麻烦。”
陈谨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厌恶浮于表面,冷呵,“我不是易鸣旭。”
易鸣旭会被家族牵绊,他不会。
因此他可以豁出去不顾一切,易鸣旭却得狼狈离场。
疯子的世界,只有赢一个字。
管家兢兢业业在陈家做事三十多年,见着陈谨拍开了刘婵英的手,佝偻着腰一步步往楼上挪,不禁长叹。
刘婵英眼底含泪,嘱咐她好好照顾陈谨,便又投身名利场,两日了再没有回来。
冷冰冰的家,住着一头扭曲的小兽。
管家心里只有怜惜,他把晚餐放在桌面,好言相劝,“少爷,多少吃点吧。”
陈谨闻言,鲜少露出点疲倦的神色,看向老管家,“谢谢王叔。”
老管家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有说,他人微言轻,陈家如今的局面是多年累积的,他一个外人,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再次只剩下陈谨一人。
背上的伤口撕裂般的痛,家庭医生来看过,说是伤到了骨头,需要卧床静养,这两日,陈谨不到必要,没有下过床。
他拿过手机来看,李寂依旧没有回信息。
不用想也知道,李寂是故意不搭理他,他冷冷一笑,步步紧逼,又发了条——晚点给你打电话,不接我就去你家看望你。
他现在的情况,自然是不可能到李家去的,不过为了吓唬李寂。
就像陈谨说过的,他不是易鸣旭。
易鸣旭会因为心软给李寂反击的机会,他不会,他只会时时刻刻叼着李寂的脖子,找准时机把利牙一寸寸埋进李寂的大动脉,让李寂畏他、惧他,再反抗不能。
爱可能会变质,但恐惧不会。
李寂再不愿,也得臣服。
那日他把易鸣旭发来的照片转发给了陈旬,不到半日,易鸣旭就被下了禁足令。
陈易两家利益息息相关,怎么可能为了易鸣旭所谓的喜欢就撕破脸皮?
易鸣旭果真是被保护得太好,只懂一味出击,而不考虑后果,易家不可能允许独子喜欢上一个同性,更不允许独子为一个同性冲昏了头脑。
传出去多难听。
结果就是易鸣旭被强迫出国,再也不能与李寂相见。
当然,陈谨也需要付出代价,和易鸣旭争夺同一个情人,说出去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陈易两家不能对自家儿子出手,只能把罪过都推到李寂身上。
但陈谨不是废物,争夺到的猎物就划分到自己的地盘,属于自己地盘的一切他都会去捍卫,他就像草原里的雄狮,为了自己的臣民与家族对抗,拿自己的性命威胁。
他和陈旬是一样的人,他不怕陈旬不信他。
横竖一条命,他不珍惜。
只是赌博而已,赌赢了他赚了,赌输了……
陈谨不会给自己输的机会,只要他在十八楼层往下一跳,当陈旬见到他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不明物体,他也依旧是赢家。
到时候李寂应该也会很高兴。
可能还会趁机来踩上两脚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陈谨奇异地发觉,自己稍显烦躁的心情,竟因为想象李寂看他死后高兴的神色而有所舒缓。
说起来,他倒是从未见过李寂在他面前笑过。
李寂笑起来会是怎么样的呢?
陈谨并不在乎李寂的心情,谁会去思考猎物高不高兴呢?
他见过李寂的惊恐和哀伤,见过李寂绝望地流眼泪,唯独没有看过李寂的笑脸,这让陈谨又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找到一点乐趣。
再没有人来说他的不是,左右他的做法,跟他瓜分猎物。
他要李寂笑,李寂就得笑,要李寂哭,李寂就得哭。
他是李寂的主宰,庇护李寂的同时又要摧毁李寂,把李寂变成一见他就只懂顺从的乖乖宠物。
窗外雨已经快停,日光却还隐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探脸。
何时才能见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