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易鸣旭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李寂正在家里吃晚饭,他漠然地挂断,手机又再次振动,为了不引起父母的注意,他将手机调成静音,再倒扣于桌面,隔绝了恼人的骚扰。
说起来,他得将近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易鸣旭了。
听说易鸣旭这些天也没有到校。
李寂不关心易鸣旭的动向,但易鸣旭是学校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讨论,他想不知道都难。
陈谨也没在他面前提起易鸣旭,但李寂能感受到,从生日那天之后,陈谨的心情一直不错,陈谨心情好,连跟他讲话都柔和三分,在床上也少折辱他,李寂希望他能一直保持好心情。
吃过晚饭,李寂回房间写作业。
这两天天气热得可怕,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大蒸炉,今天发布了黄色暴雨预警,李寂看着黑压压的天,猜测着雨势将来,擡手将窗给关了。
他翻过手机,点开一看,易鸣旭竟然还在给他打电话,二十分钟,整整二十八通,以每分钟超过一通电话的频率,有誓死不罢休的意味。
李寂沉默地看着依旧提示着有电话的手机屏幕,忽然一阵烦躁,终于是按下接通键。
他正想斥责易鸣旭的举动,易鸣旭却先一步他开口,语气极度的焦急,说,“李寂,我在学校门口,你过来。”
外头的风呼啸地吹,易鸣旭的声音被风刮得四分五裂。
李寂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去。”
“李寂!”易鸣旭低吼,他像是走到绝路的旅人,音色嘶哑,“你知道这一个星期我都在哪里吗?”
李寂没有兴趣知道。
但易鸣旭接下来的话还是让他怔住。
“他们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见你,后天,他们后天就要把我送出国,”易鸣旭颓然地败下语气,“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李寂,你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说到最后,易鸣旭带上一点颤音,“就算我求你。”
李寂内心奇异地扯动一下,但他依旧拒绝,听起来没有半分松动,“我说了,我不想再见你,你的事情,也跟我无关,你要是没什么事……”
“我找人偷拍了陈谨他爸的照片,想让陈谨放过你,”易鸣旭打断他的话,音色像是生了锈的刀,涩然迟钝,“我家里人知道了,狠狠打我,把我关起来,我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想他们会怎么对付你,想我要是真的出国了,你要怎么办?”
他说到这里,忽的自嘲一笑,“陈谨说得对,我根本保护不了你。”
李寂握着手机的手紧得发白,他着黑如墨的天,乌云席卷,逼仄得让人难以呼吸,他艰涩开口,“我没让你这么做。”
易鸣旭久久沉默,语气放得很低很低,“李寂,来看看我吧。”
——
暴雨来势汹汹,泼盆一般往大地洒,很快地面就积起一摊摊水,踩下去溅起的水花把深蓝的牛仔裤都染成了墨色。
雨伞抵挡不住风雨,李寂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乱糟糟地想,他为什么会不顾大雨跑出来。
也许是没有听过易鸣旭那么卑微的语气,也许是他疯魔了竟然有一丝相信了易鸣旭的话。
豆大的雨往李寂身上扑来,打湿他一身衣裳,雨中行人少之又少,他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不顾踩起的水洼会湿透自己的鞋裤,迈开长腿跑了起来。
雨雾使得视线都变得模糊,李寂得很努力才能分辨前路的景象。
一幕幕熟悉的场景掠过,他在转弯处,见到了这半年多来,无数次将他载往深渊的黑车。
李寂的脚步缓下来,握着雨伞的手开始发抖,而车门已经打开,露出陈谨的小半张脸。
在雾霭沉沉中,瓢泼大雨里,陈谨的脸白得像是上好的冷种翡翠,但也如同玉一般冷冰冰没有丝毫生气,冷雨、寒意,丝丝缕缕往李寂每一个毛孔钻,他冷得在原地直打抖,目光空洞地越过大雨看车里的陈谨。
陈谨擡起头来,雨势太大,一半入了车内,他全然不在意,只动了动薄薄的唇,“上车。”
轰的一声雷,炸在李寂耳边。
他狠狠一抖,几乎怀疑这雷就要劈到他身上。
四周无人,独他只身,他孤立无援地站在大雨中,给他避雨的选择只有眼前的黑车。
李寂心里分明清楚,他此刻最明智的选择应该就是听从陈谨的命令,至于其他的,不该他去想。
可是他的双腿却往后退了一步。
停顿两秒,继而疯狂地往前跑,他甚至嫌伞碍了他的事,抛了伞,在雨中狂奔起来。
雨打在他脸上,像是尖锐的刀,划开他的皮肤。
他为自己找借口开脱,他已经答应了易鸣旭要去见他一面,绝不能食言。
再有三分钟,他就能抵达学校。
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李寂的前路被几个身穿黑西装的高大男人挡住。
他猝然停在原地,茫茫然地往后看,陈谨不知何时下了车,撑一把沉沉黑伞,遗世独立般站在雨中。
伞下的陈谨亦是一身黑,与天地融为一体,唯他的肤色和唇色白得晃眼,他眼神阴鸷地盯住李寂,再次发动命令,“过来。”
李寂被这样骇人的陈谨吓得僵住,他全身都泡在水中,夏雨冰凉,裹住他的每一寸皮肤,他冷得直发抖,连牙齿都上下颤动,在极致的寒冷和恐惧中,李寂突生出无限的勇气。
他小幅度地摇摇头,再是握紧拳往后退,与陈谨的眼神做拉锯战,继而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跑。
陈谨的五官有一瞬间扭曲。
李寂发了疯一般地往前冲,三个西装男人轻而易举压制住他的任何反抗,并没有如何伤他,只是将他的手扭转到身后,就足以让他卸去所有力气。
他像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塞进黑车里,他疯狂地拍打车窗都无济于事,而身侧,是同样染了寒意,犹如玉面罗刹的陈谨。
陈谨声音毫无起伏地吩咐开车,看李寂徒劳挣扎。
李寂渐渐没了力气,瘫软在车内,看车子向驶学校方向。
浑身湿漉漉的他看起来狼狈不堪,就像被主人雨夜丢弃的狗,他眼里也都是水汽,看向陈谨却迸发出凌厉光芒,音色似破开的利刃,直指陈谨,“易鸣旭的事情,是你?”
陈谨好笑地回应,“是他自己犯蠢,也要赖到我头上吗?”
李寂张了张唇,发不出一个音节。
车子很快在学校门口停下。
车窗上的水形成无数条小溪往下淌,但李寂还是在朦胧中看见了不远处的身影。
不止易鸣旭,还有其他人。
易鸣旭和他们起了争执,像是受了伤急于保护自己的野兽,拼了命地跟人扭打在一起。
易鸣旭穿的白衫湿透,被按在地下,污浊染了他的脸,也脏了他的衫。
车窗摇下一小条缝,让李寂得以听见,除了风雨声之外的其他声音。
“我不回去,”易鸣旭暴怒的声音比雷还响,他即使是被按在地下,也依旧不可一世,“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动手。”
“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全部滚回去,你们就是把我打死在这里,我都不会跟你们走。”
李寂抖得更厉害。
陈谨从身后靠上来,伸手捂住他的嘴,黏黏糊糊地亲他的脖子,低声说,“易鸣旭为了你,不惜堵上两家利益,跟家里人宣战,又绝食抗议,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你瞧见他的腿没有,为了逃跑出来见你一面,他从二楼的窗户跳下来,摔断了左腿,现在又淋了雨,再不治疗,恐怕就得废了。”
李寂的目光顺着陈谨的话,看向易鸣旭的左腿,易鸣旭已经站起来,他看不清易鸣旭的脸,却能感觉得到易鸣旭的动作并不敏捷。
雨下得更大,透过打开的车窗缝隙泼到了李寂惨白的脸上。
陈谨环抱住他,并不能给他一丝温暖。
“李寂,你感动了?”陈谨扳过李寂的脸,看他隐忍的神情,怒从中来,阴狠道,“易鸣旭也打过你、强暴过你、威胁过你,他和我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对他不同?”
“你口口声声说你恨易鸣旭,那你现在哭什么,就因为易鸣旭为你做了这些,所以你要既往不咎?”
李寂擡起一双水眼,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陈谨,看陈谨在暴怒边缘的神色,心里忽然生出无限快意,能让陈谨不痛快,他都愿意一试,他缓慢且坚定地说,“易鸣旭和你,不一样。”
陈谨太阳穴狠狠一跳,环着李寂的手像是恨不得将他拦腰掐断。
李寂虽痛,但依旧无所畏惧地和陈谨对视。
直到他的手机铃声响起。
李寂当头一棒,陈谨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手机,摆到他面前,陌生号码,但他知道是谁。
他扭头去看大雨中的身影,易鸣旭靠在墙边,被团团围住,手中拿着不明红色物体,李寂努力地分辨,是一颗弹跳球,而另一只手,正把手机按在耳边。
电话是打给李寂。
陈谨目光阴沉,“接吧。”
李寂颤巍巍地接过手机,始终按不下通话键。
是陈谨帮的他。
“李寂!”易鸣旭的音色破开雷雨直达耳边,“你来了吗?我,我还在等你。”
李寂咬住牙,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易鸣旭似乎意识到什么,语气慌张起来,“你别不来见我,李寂,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知错了。”
“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再霸凌同学,也不欺负你了,以前的事情,我跟你道歉,你想我怎么补偿都可以,李寂,我在等你,你来吧,我就想看看你而已。”
他又喑哑地喊,“李寂。”
李寂隔着雨雾看不远处身影,也许是雨太大了,他觉得眼前也变得模糊,几乎就要看不见了,他狠狠咬了下嘴里的肉,强迫自己冷静,继而,冷漠地道,“我不会去的。”
易鸣旭的身体猛烈颤抖一下。
“为,为什么,我真的知错……”
李寂决绝地挂断电话,前额狠狠撞在玻璃车窗上。
他见到易鸣旭僵在原地几秒,然后像失去所有力气一样轰然倒地,血色的弹跳球骨碌骨碌滚到水坑里,但他手里还拿着已经挂断了的电话,一声泣血的呐喊划破长空。
李寂————
李寂痛苦地将脑袋狠狠磕在车窗上,一只冰冷的掌隔住了他。
陈谨把他拥入怀中,用掌心捂住李寂的眼睛,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我讨厌你看他。”
李寂疲倦地不再去想其他事情。
雨还在下,像要将这座城市淹没。
陈谨盯着李寂光洁的下颌,抿紧了唇。
李寂的冷漠是真是假,他听得出来,他看着冷硬,其实比谁都心软。
不过为了易鸣旭能早点回去医治左腿,就要假装厌弃地拒绝易鸣旭。
他恨极了李寂的伪装。
分明,他和易鸣旭做了相同的事情,李寂却会为易鸣旭着想,到底是凭什么?
陈谨有些微的迷茫。
但他又很快把这点怪异抛诸脑后,作为胜者,他不必去在乎过程,只要享受掠夺的果实即可。
李寂就是他的猎物,如今,终于完整地落入他一个人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