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是毒

黑瓦覆雪,绿梅沾霜。

自台阶蔓延至垂花门的青石小道已被风雪掩盖去路行径,徒留浅影。

天下着小雪。

姜衍立在院门外,身形板正,深紫华袍衬着尊贵内敛,外披宽厚的氅衣。

他神色缓和,丹凤眼狭长,走势如流转珠玉,平淡温和的眼底带着异样之情。

垂花门外,姜衍沉默望着。

许昼举着油纸伞,七八个寺人站在后面。

太子肩膀上的雪已半湿,未覆新雪,也不知站了多久。

他脚下未动,只在远处看着。

廊檐走来宫婢,请太子殿下去廊上避雪。

宫婢俯身,静候在旁。

姜衍微怔,俊秀的脸庞闪过一抹惊讶,复而眼底浮现喜色。

他再次透过雪幕,看向廊檐下的女娘,垂放宽袖的手冰冷,手指慢慢弯曲,逐渐有了暖意。

随着宫人跪拜,女娘自圈椅起身,尚未俯身,已听到太子放低轻缓的声音。

“娘子不必多礼。”温润的眼落在女娘之处,不曾移开,又朝宫婢道了句,“扶娘子坐下,小心些。”

女娘没应声,只依言坐下,柔夷置于腹前,宽厚的氅衣将她裹得严丝合缝,唯见青毡鞋尖,那里镶嵌一颗圆润珍宝。

元清容确实上心,女娘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比侧妃等级更甚一筹。

宫婢端来雕花圆拱凳,姜衍坐在女娘不远处,两人只隔着三个皇孙。

美眸看向宫人,示意她们将围炉煨热的热茶奉送太子。

姜衍接过,他微低头,热气扑面而来,驱走寒气,连带握盏的手指也回温。

女娘没再看他,更是自太子入内更没搭过话。

柔夷自氅衣伸出,纤纤玉指犹如美玉,细腻洁白,轻轻朝二皇孙招了招。

二皇孙坐在矮脚凳,紧攥的手指头缩在衣袖里挡住风寒,懵懂望着。

姜稚奴抬臂推了下他。

他扭头无声望了眼哥哥,许是明白过来,慢腾腾挪着步子,走到女娘跟前。

未等女娘有所动静,这孩子已缩着肩头,蜷在椅靠站好。

“还痛不痛了?”

女娘柔软的嗓音带着关怀,美眸看向二皇孙。

泛着粉意的指尖半弯,玉指轻轻蹭了蹭孩子下巴。

姜衍饮下热茶,胸口一阵暖流,他循声望去,见女娘垂眸看着孩子,娇腼若有若无的笑意,好似笼罩一层暖意,吸引人不由自主的想要靠近。

许昼接过太子递下的茶盏,躬身放回围炉上。

他静静凝视,温柔的眸顺着女娘的举动,移到孩子身上,这才看见略微发白的脸上明显的红痕。

是被人打的,指痕未消,可见下手之重。

姜衍微微皱眉。

许昼身子一僵,神色难明,赵娘子冷落太子殿下多日,不见其面,怎得今日会请殿下避雪,这小雪还用得着避?

原来因着二皇孙,就是这脸何人所打?铁定非赵娘子出手。

姜衍未曾开口,只待女娘出言,距离上回凉亭将近四十日过去。

他去过明瑟院几次,女娘均避面不见,更遑论说话,明显厌恶他至极。

姜衍如临大敌,心下失措,竟无头绪,除了站在过道,沉默望着扉门,竟不敢有其他举动。

女娘气急时曾言,不愿再相见。

姜衍竟真的没再出现女娘面前,只是站在远处,静静望着。

再不敢上前,生怕厌恶又多一分。

“这孩子倒是乖巧,被打成这样也不喊痛。”

女娘柔声道,娇腼含笑,似陷入回忆,柔软的语调变得轻忽,“若如幼时我,定叫嚷着阖府皆知,鸡犬不宁。”

姜衍微顿,思量开口,声音温柔到极点,勿说给孩子做主,便是任由整座东宫全凭女娘发话,也不是不可能。

“他向来懂事,也不闹人,不如留在明瑟院,陪娘子说话解闷。”

在场人脸色各异,许昼倒更为明了殿下此话何意。

二皇孙自生下就一直养在太子妃院里,若不是侧妃品阶高,就连小皇孙也会被福熙院夺去。

庶出子嗣养在嫡母院中,本就彰显正侧之分,无人能越过正妃。

可太子竟打破规矩,欲将二皇孙抱去侧妃院中抚养,此举不言而喻,人人皆能看出。

正院失势已成定局,便是华夫人插手也无济于事。

娇腼抬起,女娘终于看过来,美眸如秋水般清冽,细眉微挑。

眼尾用一抹胭脂晕染,嫣红的唇瓣噙着笑意,叫人一眼晃神,不知所然。

只听轻缓的柔声慢慢道出,语调的柔情似波荡的水纹,一次次流向闻者心底,深入人心。

“殿下说笑了,妾只孤客,哪能让皇孙陪着玩乐,现下身子笨重,恐无力照顾。”

姜衍又道:“侧妃生育过子嗣,经验颇丰,无人比她更有资格照料皇孙。”

玉指自瓷盘拿过金丝糖,递至二皇孙嘴边,静静看着孩子吃下,美眸全是温柔。

姜衍看得失神,脑海蹦出一丝念头,她若为母,定会疼爱呵护其子,尽到做母亲的职责。

女娘柔声道:“年关将至,清容忙得不可开交,哪里有空闲照料孩子呢。”

姜衍看了眼此处的三个孩子。

“宫人再多,也比不上生母照拂,不如趁年关,将二皇孙送去承徽处,好叫他母子二人团聚,也是殿下恩赐了。”

姜衍没开口,倒是身后的许昼恭敬道:“娘子许不知,二皇孙生母难产血崩,已去了,东宫现如今的许承徽乃许家嫡次女。”

女娘微愣,垂眸看向二皇孙,放在虎皮帽的柔夷后知后觉捂住小耳朵。

传到元清容耳边时,太子身边的许寺人已去了许承徽院中传旨,提了她的位分,升为正五品良媛,破格抚育二皇孙。

即便抬高了位分,良媛也是不能抚养皇嗣的。

如此想来,定是要二皇孙抱去许良媛院里,才升了位分,面上过得去些。

明瑟院里正用午膳,元清容不动声色看着女娘,正待询问。

外面宫人来报,说是许良媛领着二皇孙前来拜谒赵娘子。

“姐姐......”

美眸看向她,女娘柔声道:“应是说些致谢的话,不必见了,让他们回去吧,外面路滑,叮嘱小心些。”

宫人依言传话。

元清容目光如炬,握着筷箸的玉指只得停下,“太子先前说将二皇孙放在你屋里养。”

元清容打断,话里带着嫌弃,“我才不要,别人孩子我可不乐意养,一个若水可够闹腾了。”

娇腼轻笑,筷箸夹起一块羊炙放在元清容碗中,女娘好声道:“我自是知晓的,没让他来,快些吃吧,待会你又要忙了。”

坐在姨母左手边的小皇孙,水灵灵的眼睛瞅着对面的母妃,小手握瓷勺,将碗里的羊肉汤慢慢喝完。

时至年关,齐宫上下忙成一片,华夫人本欲挑出太子侧妃失误之处,同太子说情,将管摄权放给太子妃,即便不能全部交过去,一半也是成的。

太子妃虐待二皇孙一事,很快传到启祥宫,加上侧妃办事稳妥,一丝不漏,华夫人也没那个脸去说了。

元清容被欺压多年,一朝得势,自是不肯轻易放过文修鸢,所需份例多有克扣,多是瞧不见的地方,让人拿不住把柄。

文修鸢乃正妃之尊,多年来华夫人相护,自傲于郑嫡公主的身份,吃穿用度骄奢淫逸,入俭极难。

元清策搭着宫婢的手,走进内院时,屋里传来文修鸢尖利的叫骂。

杏眼闪过自嘲,她竟被这种人威压至今,当真无能。

宫人惯会看颜色,阖宫内谁主事,谁式微,一目了然。

明瑟院寺人在前开道,竟无一人敢阻拦。

“你还敢来本宫的院子?”文修鸢看到元清容进来,眼中尽是怒意。

“即便没了管摄权,本宫依然是正妃,没有本宫的传召,侧妃没资格入福熙院。”

文修鸢高高在上,端正坐在首座,强撑最后的尊严和骄傲。

元清容没放在眼里,自顾坐在圈椅上,挥了下手,贴身宫婢冷喝让厅堂所有人出去。

眼睁睁瞧着无一人留下,文修鸢脸色难看到极点。

“你不过贱婢所出,有何资格同本宫叫嚣?”

堂内就剩二人,并着侧妃身后三个宫婢女嬷。

元清容皱眉,抚了抚耳根,不加掩饰的嫌弃对面声音尖利,太过吵闹,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

她轻飘飘来句“聒噪”,这并未阻止文修鸢破口大骂,直到下一句,彻底撕碎维持她尊贵颜面的支撑。

“年里宫宴,太子妃久病不愈,缠绵病榻,不能入宴,妾身只好划去您的席位,暂代您出席宫宴了。”

应是郑国俚语,元清容没太听懂,望着宫婢将奔来欲动手的文修鸢推倒在地。

地上之人,还在不停咒骂。

元清容居高临下看着,只觉心烦。

应是那染香起了效用,这人越发不理智,像是疯狗一样乱咬人。

杏眼缓缓闭上,又睁开,她平静道:“四年前,我初到齐国,不欲纷争,只想困在一方宅院,孤独终老。”

“罚跪,罚站,抄写经书,亦或克扣份例,我都能忍,你种种为难,并未激起我之杀心....可偏偏你生生踩死了我的雪兔。”

元清容平静淡漠的脸终于出现一丝裂缝,“夏国给予我和亲之礼无数,金匮绵延数十里,可我唯一在乎,便是那雪兔。”

“千里之途,我日日抱在怀中,生怕它同我一般水土不服,呕吐难止,连叶子都一片片擦干净再喂养。”

杏眼没有感情的落在文修鸢身上,“可你呢,令人将它高高抛掷水池,你还记得,我当时如何求你的?”

元清容慢慢笑起来,眼底却无一丝暖意。

“园中长廊站满了宫人,我就跪在你的脚下,声嘶力竭的求饶。”

杏眼不知何时,布有血丝,眼眶含泪,迟迟不落。

“我跳下水池,将它抱上来,它趴在我的肩头,奄奄一息,曾经高高顶起的兔耳,再也直不起来。”

“太子妃您犹未解气,下令宫婢将它从我怀中夺走,硬生生的一脚踩在它头上,那丝微弱的气息也断了。”

那时,元清容入齐国未过半年。

元清容这回的笑意带着真情,她是真开怀,“近日头痛,频发的如何?”

地上瘫坐之人终于露出恐惧,文修鸢颤抖道:“你想做什么?”

元清容面上带笑,“你还真是蠢,多少年了,还当偏头痛治呢?”

文修鸢两耳发鸣,头猛地痛起来,像是虫蚁般啃噬,简直要从里面炸开。

“那是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