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画家(7)

李魑挑挑拣拣地讲了她和齐承钰的事情,于识的直觉清楚她有许多隐瞒的内情,如果把那些碎片拼凑上来,这个故事听起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无辜。

迟景明也清楚,可是迟景明没有多问。在医院陪了她的母亲一段时间,李魑为了活跃气氛,拉着她们打游戏吃东西,直到日暮西山,昏暗的橙红色光晕映照在窗子上,于识才恍然地关掉手机,从床边站起来。

“我得回家了。”于识说。

迟景明也站起来,“我送你。”

“我来吧。”李魑挤了过来,挽住于识的手。

“我们走啦。”李魑对着迟景明眨了眨眼睛,转头向迟母笑着挥手,拉着于识离开了病房。

她们站在电梯前,李魑早就松开了手。

衣服上的压痕还在,残存的温度无不宽容地挽留着冰冷的皮肤,就像她的手留下来了一样,于识垂着头出神地盯着,忽然听见李魑的声音。

她说:“要去看看你妈吗?”

于识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你为什么总提她?”

“你想提醒我什么,你想让我道歉吗?”于识看向李魑。电梯门缓缓打开了,她收起眼神,快步迈进电梯,把李魑推了出去,“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李魑看着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于识却把头扭开了。

…………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太阳落得很快。于识从医院走到家附近,街边的路灯都亮了,五颜六色的店铺招牌一闪一闪,车辆狂按着喇叭飞驰而过,她的头发飘在半空中。于识倏然惊醒过来,抓紧了手上的书包背带。

响亮的、模糊的、埋怨的吆喝声从东边混到西边,从左耳响到了右耳,她往人行道内侧走,脚下没有影子,脚尖沾着两片树叶,走到路灯下,影子仿佛突然间钻出来的,张牙舞爪地对着她。

于识停了下来,她的旁边是一家寿材店,店外惨淡的白色灯光照亮了窗框,屋内一片漆黑。她突然看见有一个白色的物体猛地贴在了玻璃上,在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是什么,那东西就睁开了眼睛。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辆车在身后嗖地一下过去了,于识看了一眼,再回头时那个白色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

于识埋着头,加快了脚步往家赶。

她离开了这条灯火璀璨的街,左转的街道只有时亮时不亮的残灯几盏。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她走他就走,她停他就停,于识站在黯然的路灯下往左右看,那个人就靠在巷口一堵黑色的墙上,他发现有人的目光,缓缓抬起一张惨白的脸。

于识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话,那个声音清晰地在她脑海里响起,“被朋友害死了”这句话宛如诅咒,重复了十几遍之后她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几个字。

她跑着回到家,拽着玻璃门上的锁,匆匆忙忙地躲了进去,将门反锁,身后却蓦然传来了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

于识慢慢地回了头,摸索着打开了一楼的灯,枯黄的光芒顿时充满了房间。她循着声音,小步挪到楼梯,探头看向后方的厨房。

一张白脸猝然冲了出来。熟悉的面容如今青面獠牙,张着毫无血色的嘴向她无声嘶吼着。

于识惊叫一声,向后跌去,推倒了最近的桌子,放在桌上的椅子倒了下来挡住她的去路,于识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白脸在眼前放大,最终穿过了自己。

她眼睛瞪得很大,翻身看向身后,只有灯光,外面的街道漆黑。

于识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朝着晦暗的楼梯跑去,仿佛身后有个幽灵,她一副只顾着逃命的样子,书包掉在了楼梯上。等她逃到了狭小的二楼,看见了周一离开时她关上的那扇门又打开了。

一股惊恐感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胸腔,她又听见楼下厨房的声音,母亲拿着锅铲在瓷砖灶台上一下下敲着的声音,隐约呢喃着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这声音快要把她逼疯,于识目眦欲裂,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第一时间打开了灯光,看着眼前熟悉的不变的一切,她靠着房门跌坐在地,脸色苍白,手臂发抖着按住自己的头颅,五指交叠尽可能地挡住视线。

手机的铃声偏偏这时候响了,于识颤抖着掏出手机,目光停滞在那个医院的电话上,她接通了,对面的人第一句话对她道歉:“抱歉,很遗憾告诉你这个消息……”

她死了?

是今天吗?是现在吗?

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于识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缓慢又沉重,一如既往的脚步声。这个声音她听了十七年,母亲一如既往地叫着她的名字,走到她的门口,那个声音落在她的头顶,像给她判了死刑,像断头台的刀悬在她脖颈三厘米远。

“你会遭报应的。”

于识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她听错了吗,她听对了吗,母亲的亡魂回到家里向她讨命来了;是这样吗,还是她的幻觉?

于识爬起来,走一步摔一步,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玻璃盒,紧紧地抱在怀里,掀起被子躲了进去,躲在黑暗里,蜷缩着身体,太过用力脊骨都在颤栗,两个声音在她脑袋里混乱地响着,一会儿是报应,一会儿是她害死了朋友,渐渐不分彼此。

对,她会遭报应的,她一定会遭报应的。

她错了!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当时应该去救她的。

她应该向迟景明坦白,她不该和李魑吵架,不该威胁她说绝交。她为什么不想清楚,迟姨得了癌症,迟景明那么想救她,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害死了母亲!迟景明会怎么看她?她想把这件事藏起来,为什么李魑一定要告诉迟景明。

但那不是她的错,她没想要杀了母亲。她没想杀了她。她那天只是想把弟弟从楼上推下去,是她扑上去拉住他,是那个该死的东西拽着她摔下去的。

于识以为这样她就能解脱了,哪怕片刻也好,可以轻松地喘一口气。可是当她摔下楼的时候,她的生活一下子被抽空了,难以言喻的窒息像那个装着玻璃盒子的塑料袋,密不透风地堵着她的呼吸。

她一刻的轻松也没有感觉到。警察会相信她吗?能检验出什么异常吗?对面居民楼有摄像头拍到了吗?她那时站在窗边,莫名的惊恐塞满了她的大脑,万一有一个恰巧的人看到了那一幕怎么办?

她把真相只告诉了李魑,李魑却告诉了迟景明,于识最不想这件事情被迟景明知道!因为这件事情她才和李魑吵架,她不该那样的,她不该对李魑说那些难听又绝情的话的。

她应该去向李魑道歉,然后去自首,那样就结束了,警察会怎么判?死刑、死缓、无期有期,过失还是故意?于识不想死,她甚至不想进监狱,如果她的未来没有迟景明和李魑,她怎么活下去?

如果能回到新年那时候就好了,如果能回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