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定南北朝碧海思云

第274章 相请不如偶遇

时间来到十二月二九日巳时末,纷纷扬扬的大雪渐渐变小,皑皑白雪将成武殿庭院精心布设的亭台楼阁、名贵树木染成一幅冰雪画卷。

一片片鹅毛雪花被寒风卷到站在廊芜下的元雍的脸上、脖子上,寒意直渗仿佛骨髓一般,但是再冷再寒,也不如他心中的恐惧来得沉重。

胡太后去年四月辛卯日再度临朝,革除元乂侍中之职、贬为庶民,等她稳定局势再将元乂处死。之后又是冠冕堂皇的整肃朝纲、淘汰冗官、惩办不法,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不问对错的处死了大批与元乂沾边带角的文臣武将、流配了三万多人。

当时胡太后展露出来的凶悍杀性,连身为功臣的元雍都心惊肉跳,瑟瑟发抖。

若太后今天私会之际,又从卫铉嘴里听到些什么,元雍难以想象高阳王一脉将要承受多大的代价。所以当他听完儿子元诞转述的话,既惊恐又害怕的入宫打探消息。

“高阳王,陛下有请。”就在元雍思绪万端、忐忑不安的时候,元明玉从大殿内走了出来,她不待元雍有所回应,又好心的小声提醒:“陛下心绪有些不太好,高阳王小心些。”

元雍心头有鬼,听得不禁打了个哆嗦。

元明玉以为元雍冻成这样,心中也不以为异,随即将他领入大殿。

元雍步入大殿,随目略扫一眼,只见胡太后这会儿正端着一碗粥,喝了小半勺,一张清丽如花的俏脸不见丝毫神色流露。

见状,元雍向几乎毫无波动胡太后躬身一礼:“老臣元雍参见陛下。”

“高阳王免礼,请坐。”胡太后见他面如枯槁、形容憔悴,颇为埋怨的说道:“高阳王,朕不是让你在家调养身子么?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多谢陛下关怀。”元雍绷紧的心弦为之一松,心知卫铉没有乱说。他语气沉重的说道:“陛下,老臣家将刚从建州归来,向老臣说了建州近况以及长平太守刘克目无君上之恶行,若非上党都督卫铉处理及时,必致皇室尊严扫地。据说建州刺史元伏陀正被关在长平玄氏城,请陛下立刻派人将他押解入京。”

停顿了一下,元雍又恨恨地说道:“元伏陀虽然是老臣第七子,然其无德无能、寡廉鲜耻,上不能为陛下为忧、报效朝廷;下不能约束官员、治理百姓;老臣恳请陛下革除元伏陀官爵、贬为官奴。”

听罢,胡太后一时竟然反应不过来,她自然知道卫铉将元伏陀关在玄氏城,一开始还以为元雍为他的儿子求情,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要把儿子贬为官奴。

胡太后再看元雍脸上神色,忽然发现那抹恨意完全发自内心,不似作假。不过仔细想想,那元伏陀的确招人恨,他明明就在玄氏城,然而居然制不住一个小小的刘克;若不是卫铉及时出手、处理得宜,致事态扩大,皇族势必颜面尽失。

念及于此,她说道:“那就贬为庶民吧。希望高阳王好生管教。”

元雍尤不解气,还想再劝;胡太后却对元明玉说道:“安排禁卫立即北上长平,将元伏陀从玄氏城押解回京。”

“遵命。”元明玉告辞离开。

事已至此,元雍不便再说什么,大不了自己收拾那逆子好了,他取出一本奏疏,恭恭敬敬上前递给胡太后:“陛下,老臣有个与建州有关的奏疏,请陛下过目。”

胡太后接过奏疏看了一遍,不禁抬眸看向元雍,疑惑道:“高阳王,你为什么提议撤销建州州府、将高都郡和泰宁郡并入上党行台?”

“陛下,尔朱荣未遣一使入京朝贺,诚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然而关中与河北贼冠未平,朝廷不宜再在河东起刀兵;可要是朝廷不闻不问,他又步步壮大。依老臣之见,不若施以分化离间之计;若扶持卫铉,必有奇效。”元雍知道胡太后对尔朱荣忌惮已久,打算在其内部大作文章,而卫铉早就成为她眼中最佳棋子。

他见到胡太后默不作声,以为对方不同意,又道:“陛下,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啊。”

“朕可以将二郡并入上党行台,但是还不够。”胡太后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朕准备将永泰下嫁卫铉,与卫铉有婚约的尔朱英娥为妾。只要卫铉成为驸马,很多事情就不是卫铉说了算,尔朱荣纵然想相信他都难。”

元雍慌了。他明白这一招的毒辣之处,可他不敢得罪或者有所保留的卫铉;要是自己答应下来,卫铉那个武夫恼火之下,说不定亮出一些要命的证据,而后逃之夭夭。他倒是屁事都没有了,自己一大家子却要死在太后的屠刀之下。

胡太后有些不耐烦的催问:“高阳王,你以为此法如何?”

元雍心头惊慌,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绞尽脑汁的思忖一会儿,这才一边飞速开动脑筋、一边不紧不慢的说道:“陛下此策妙极,然而老臣认为太早了。”

胡太后皱眉道:“却是为何?”

“若是朝廷赐婚,遭到羞辱的尔朱荣定然大怒,然而他也许不敢对朝廷出兵,却一定向卫铉发难,以卫铉此时的实力,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卫铉若死,陛下不仅损失一枚非常好的棋子,而且还令尔朱荣心生警觉,不利日后施以离间计。”话说到这里,连元雍都信了自己的鬼话,胆气陡然一壮、语气诚挚道:“欲速则不达啊陛下。”

元雍在胡太后心中极有分量,更重要是元雍特立独行,得罪无数要员、派系,且还有无数把柄在她手中,所以她异常信任随时可能以拿捏元雍。此刻听他说得在理,犹豫着说道:“高阳王,你的意思是说为了防止尔朱荣警觉,不仅不能将永泰下嫁,甚至连个宗族之女也不能下嫁咯?”

到这份上,元雍只能一路黑到底:“老臣认为当下不合适。等到卫铉经营好南、北上党,有一战之力,再许以重利让他出手亦不为迟。”

胡太后思索片刻,终于道:“也罢。便听高阳王的。高阳王若无他事,且回府好生休养。待到元日朝会,务必参与。”

元雍顺势与胡太后商议一下元日朝会具体细节,便告辞出宫。

胡太后记着元雍方才说的“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她立刻令道:“宣常山公主前来拟诏。”

元雍走出宫城,在宫城正南门端门外登上马车,车内坐着他的四子元诞和三子元睿。

元睿受封济北郡王、卫尉少卿,乃是统率守卫宫禁的高级将领之一,他见父亲坐好,便问道:“阿耶,情况如何了?”

元雍闭目养神,没有答复,直到马车驶出皇城中门止车门,才张开双眸,缓缓地说道:“卫铉没有在陛下身边说什么。”

元睿松了一口气,又问道:“阿耶,卫铉的条件呢?达成了么?”

“成了!陛下的意图很明显,她要扶持卫铉对付尔朱荣;我提那事,正好顺了她的心意。但是她又不想卫铉坐大成患,我估计她会把卫铉养成一把阴损毒辣却致命匕首,而不是大开大阖、纵横驰骋长枪大戟。”元雍说完,点名道:“四郎。”

一旁的元诞连忙道:“孩儿在。”

“你去告诉卫铉:他的条件我已做到,敕命很快就会下来;今后好自为之,切勿自作聪明耍心眼。”元雍吩咐完毕,又道:“另派七什谍者各率二十名未曾示人的美姬北上上党,分别在上党七郡郡治开办一家青楼,以此收集上党行台情报……嗯,上党郡要多派两支、多办两家。”

元诞待父亲话音落下,应道:“孩儿遵命,稍后就去安排。”

“还有七郎。陛下已将那逆子贬为庶民,且派禁卫押解回京,不日将至。”说起元伏陀,元雍心中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恨声道:“我不想见那逆子。未免他无所事事的招摇过市、惹是生非,你把他单独关到府中最恶劣牢房,每天给他吃世上最差的食物、穿最差的衣服。此外安排三名不认识他的狱卒专门看管,且让狱卒每三天不定时毒打一顿。你们谁敢心软同情、谁敢暗自向狱卒拆穿他的身份,休怪我加倍责罚于你们。”

元雍的儿子多,凡是有出息的,不管嫡庶都喜欢;而元伏陀不仅仅是庶子,还闯下一场几乎让高阳王府灭门的弥天大祸,也许元伏陀这般被折腾死了,反而对家族有利。

元诞和元睿本想开口求情,但是听了最后这句话,立马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

。。。。。。。。

太学位于洛阳南外郭城的劝学里北部,劝学里南部的高端乐器店、书店、珠宝店、彩缬铺、酒肆、饭庄、青楼鳞次栉比。

午时的南里大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除了魏朝人、南梁人,还有柔然人、高车人、舍摩人、龟兹人、高昌人、吐谷浑人、高句丽人,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波斯人……

这些外来人以游走东西南北的商人为主,余者则是随着朝贡队伍的官员、随从。他们肤色不一、衣着不同、口音各异,如今形形色色的汇集于此,仿佛把整个世界都浓缩在一处。

集贤酒肆坐落在最为繁华喧闹地段,今日虽然风雪交加,食客也不比往常少。酒肆三楼的一间临窗雅间之内,韦孝宽正透过敞开的窗子观看外面景致。

他不曾来过洛阳,不知道除了城东小市、城南四通市、城西大市以外,洛阳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劝学里以及东边的延贤里、南方的报德里。

此三里之所以繁华热闹:一是横穿洛水南北的永桥、浮桥位于西南方不远处,而洛阳常住人口都有七十万,每天过往的行人自然极多。

二是洛阳最大的码头也在这片区域,从黄河、洛水而来货物的多在此处卸载,再由劳工分别装上小型货船;小货船经过人工开凿的南渠运入城内,之后通过千金渠、阳渠等等四通八达的水网走向目的地。而入城的物资是供几十万人使用的,所以每天在这里劳作的船员、劳工非常多。

三是就读于太学的学子多为名门世家、达官贵人的子弟,这些人衣食无忧、钱袋鼓。

于是针对这些不同职业的酒肆、客栈、青楼、车马行、牙行,在这三里应运而生。不过相对于劳工密集的的报德里、延贤里;劝学里的酒肆、客栈、青楼等等场所显得异常奢华、秀丽、大气。

至于李穆,他不在雅间之内,已经驾起马车去太学找朋友去了,而韦孝宽是来订个位子,以免稍后连一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哗哗”的门声响起,折叠门被人从外面拉开。

韦孝宽转身看去,不禁一怔。来人既不是李穆、也不是酒肆博士,而是一名面容清秀、风度翩翩的陌生青年;剑眉之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湛然有神。

青年见韦孝宽看来,连忙拱手致歉:“冀州广宗陈元康见过兄台,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兄台海涵。”

韦孝宽见对方彬彬有礼,也拿出自家风采,迈步过来还礼:“雍州京兆韦孝宽见过陈兄,不知陈兄此来,所为何事?”

“原来兄台是京兆高门子弟。”陈元康面露尴尬之色,解释道:“我来太学拜访一位官拜太学助教的好友,抵达太学之时,方才得知好友于两刻之前被其好友请走,只好失望而归。本想来集贤酒肆吃顿午饭局,不料层层满客、桌桌满客,见此处异常安静,以为无人,故而推门闯入。”

“不敢当。”韦孝宽谦虚一声,热情邀请道:“陈兄一时找不到位子,便一同用个简膳吧。”

“韦兄,初次见面,如何能够冒昧打扰?”陈元康误入雅间,与韦孝宽不过说上几句话,然而对方竟然盛情邀请,着实让他有些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我家主公说过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你我既然有缘遇到,陈兄只管安坐,不必推拒了。”韦孝宽忽然面露一丝古怪之色,接着说道:“陈兄,我的同僚曾为太学学子,他也在太学拜访好友,并且请其来此一聚。如今听陈兄一说,我竟然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们的好友是同一人,陈兄之所以见不到人,极可能被我同僚提前请走了。从时间上说,也比较吻合。”

陈元康愣了一下,失笑道:“不会这般巧合吧?”

“巧不巧合,陈兄一看便知。”韦孝宽笑着说道。

陈元康乃是已故镇南将军陈终德之子,他精通文武、政史,机敏而智高,前年参加李崇的北伐大军,因功被赐予临清县散男之爵。他现在虽以文人出现,骨子却有军人特有的豪迈气质。

听罢,倒也坦然道:“韦兄这般热情,若再推拒,反是失礼了。”

“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理该如此。陈兄请坐。”韦孝宽暗暗点头,这个陈元康举止有度、不卑不亢、干脆利落,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两人随后一边喝茶,一边叙话。

韦孝宽与之交谈,果见对答如流、见识不凡;当得知陈元康上过战场,如今的身份却只是一介散男,更想将卫铉推荐给陈元康。不过对方是有自家主意的人,轻易不会因为外人而改变。所以此事万万不能急,只好一步步的试探。

然而韦孝宽不知道的是,找不到尔朱英娥且无所事事的卫铉也往劝学里南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