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定南北朝碧海思云

第301章 情不知所起

永宁寺塔内设九层浮图,高四十九丈,浮图上柱,复高十丈,四面悬着铃铎。每当夜静风动铃铎,泠泠清音十里可闻。此外塔内陈设尽是珠玉锦绣炫饰而成,真个是五光十色、骇人心目。

卫铉站在塔顶北部的回廊,任由长空吹来的冷风把他的衣袂吹得猎猎飞扬。从此处凭高远眺,不但把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就连气势恢宏、错落有致的皇宫也是一览无余。

元季聪被狂风吹得鬓发纷飞,望着塔下棋盘也似的京城一角、望着棋子一般的人,一种莫名的空虚、孤独、心悸之感蓦然涌上心头,她缩了缩身子,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卫铉。

卫铉心有所感,目光看向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元季聪,瞧见她的俏脸冻得发青,说道:“过来。”

元季聪听得一怔,慢慢向他靠近,怯生生的问道:“何事?”

卫铉见元季聪近到身边,便将身上大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又将丝绦系紧。卫铉比她高一些,两人这样面面相对,卫铉的手又在她颈上系着丝绦,元季聪的脸蛋不禁发起烧来。

小颗粒雪花在两人身边回旋飘过,元季聪看了卫铉一眼,又垂着细细密密的眼睑,乖乖地任由卫铉将大氅给她披好,心中忽然暖洋洋的、心中甜丝丝的,连那凛冽狂风、彻骨冰雪,这一刻似乎也离她好远好远。

卫铉系好大氅,这才惊觉她双眸微垂、眼睫颤动、神情忸怩,嘴角似乎带着丝丝甜笑,那种温柔恬和的气质令他不禁微微一怔。

元季聪退了几步,举手掠了掠散乱的发丝;只是一想起刹那间的美好,一双明眸都弯了起来;她目视远方,展颜一笑道:“此情此景,好想赋诗一首,可我不会。”

“有首诗非常符合永宁寺塔。”卫铉说完,随即念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元季聪连忙从佩囊里取出一支眉笔、一个小册子,将诗句记了下来。随即又欣赏一遍,她忽然惊为天人,震惊的看向卫铉:“此诗朴素自然,却形象逼真、想象瑰丽,夸张巧妙,活灵活现。几乎把不可想象的宏伟建筑展现在世人面前,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堪称是平字见奇的绝世佳作。”

“李白写的,自然是绝世佳作。”卫铉也不装,直接说了出来。李白这首《夜宿山寺》真的非常适合永宁寺塔,虽然说永宁寺塔不如后世那些高楼大厦高,但是整个洛阳城建筑物都不如它高,一比之下,那种绝世而独立的气势就出来了。

“不是你写的?”元季聪怅然若失。

“当然不是。”卫铉摇了摇头:“李白写了千多首诗词,首首都是绝世佳作。”

元季聪狐疑道:“若李白写了千多首诗词,早就名动天下了。李白是谁?”

“我哪知道李白是谁?”卫铉说不清楚,干脆耍赖。

元季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就是李白、李白就是你,这首诗就是你写的。”

卫铉汗颜道:“我没有写,是你写在册子上的。你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千万不要冤枉我。”

元季聪只当卫铉不想出名,她也不辩驳,轻笑着收起了纸笔。走向一旁的小几烹茶。

她十分重视这次永宁寺塔之行,来的时候也不像卫铉空手空脚。她还带酒壶、茶壶、果脯、肉干、茶、两副碗筷和茶盏,另外又从永宁寺借来一个火炉、一张小几、两个马扎。

卫铉坐在一个马扎上观看,元季聪的茶艺功夫真的非常的好,她动作优雅,娴熟的依次捡叶、调味、洗茶、倒水,然后用一块厚布提起陶制提梁壶,依次往小几上的两只茶盏倒茶。

只见她手肘与手腕齐平,手腕柔软无骨,茶汤如缎一般倾泄而出。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低、壶流三起三落,这“凤凰三点头”姿势达到了惊人的同响同轻、同粗同细、同高同低、同起同落的境界,最终倒入茶盏里面的茶汤分量完全一致,仿佛就像精心计算过一般。

卫铉忍不住发出一阵由衷赞叹:“娘子的茶艺炉火纯青,就算顶级茶馆最出色的茶博士也是远远不如。”

“熟能生巧罢了。”元季聪虽然说得风轻云淡,但是美丽脸庞溢发出的笑容却是十分璀璨:“茶汤来自永宁寺梅花泉,梅花泉因为四周种植梅花得名,花瓣落入泉中,使泉水自带一股清香,公子请。”

两人出来玩耍,都没有提及对方官职。

卫铉啜了一口茶,细细品味,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的,发现茶着果然一种叫人心旷神怡的香气。正要赞美一番,元季聪忽然说道:“寅时六刻,被禁军围在会愿寺的蜜多道人走投无路,于一间禅房自焚而亡。会愿寺七十五名僧人、一百四十六名娼ji也被‘烧’死了。所谓的烧死实际是被禁卫杀死以后,投入大火之中。公子可知此事前因后果?”

“李神轨将军寅时一刻围了我府邸。他把该说的,都说了。”卫铉不解其意,他放下茶盏道:“会愿寺就在崇会里南部,我出来之前就知道它‘失火’了,但是我也不知会愿寺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元季聪眼见气氛骤然严肃,心中骂了自己一声,她注视着卫铉的眼睛,顺着话意道:“此事涉及宫闱、涉及公子与尔朱大都督。我还听宫中女官说公子收留了数万名河北贼兵,并且以上党行台的名义加以赈济,不知是否为真?”

卫铉点了点头,半真半假的说道:“确有此事,我正在使人将他们安置为民,可是他们初来乍到、毫无产出,只能赈济一两季。”

“公子心善,见不得百姓忍饥挨饿。可是别人不会这么想。”元季聪贴在腹部的双手紧握,她神色变幻的犹豫了好久,这才说道:“陛下固然让你牵制大都督,可是在她心中,公子与大都督是没有区别的;公子如今以上党行台名义赈济数万贼兵,既得人心,又得数万强兵,你觉得陛下怎么想?”

正所谓“响鼓不用重槌”,元季聪娓娓说来的话惊醒了卫铉,他也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包括他在内的上党行台文武因为发展得太过顺利,导致大家都有些掉以轻心、狂妄膨胀了。他以前是可以放心大胆的赈济灾民、可以放心大胆的把朝廷赏赐分给麾下将士,但是现在作为一方强势崛起的诸侯,却是不行了,如果他用个人或上党行台的名义赈济灾民,不是收买民心又是什么?

而收买民心,自古以来都是帝王最为忌讳之所在。

他心中暗自庆幸,庆幸元季聪能够利用自身优势提醒自己:“多谢娘子提点。依娘子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整体上说,陛下相当欣赏公子,只是公子太干净了,让陛下无法拿捏。”没有一个贫困潦倒的花季少女经得起二十斤黄金以及一名文武双全的美少年的诱惑,元季聪也不例外。她自幼孤苦,在宫中也是胆战心惊,何曾有个风度翩翩美少年眼睛都不眨的送金二十斤?

自那时起,芳心深处变烙下卫铉的身影。

元季聪说完胡太后对待卫铉之事,仿佛是打开了闸门一般,绷紧的心弦一下子就轻松了,同时也不再害怕。她接着说道:“从陛下对公子的态度来看,我觉得公子既要表现出对陛下忠心耿耿一面,又要授人以柄。”

“高阳王之所以数十年不倒,除了足智多谋、见风使舵的本事以外,就是拥有很多污点。这些污点让几代帝王和陛下随时都能依法弄死他,然而正是因为这些致命污点,使得几代帝王和陛下对他信任有加。”

卫铉闻言长叹,苦笑道:“我想当一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公子,好人都不会长命的。”元季聪神色一黯,低声说道:“我阿耶(元怿)是好人、彭城武宣王(元勰)是好人,所以他们都死了。”

说到此处,元季聪鼓足了勇气,抬眸看着卫铉,幽幽道:“公子,我不希望你步我阿耶、彭城武宣王后尘。”

卫铉见元季聪一泓清水似的清澈双眸隐现泪光的注视着自己,心头为之一沉,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元季聪的手光滑清凉,掌心却微微有些汗意,显是紧张之极、忐忑之极。

元季聪也不挣扎,过了许久才轻轻抽回了手,水润双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卫铉,柔声道:“公子,季聪可否为你爪牙?”

卫铉心头一堵,久久都说不上话来。元季聪说所之言其实也是他此行唯一的目的,只是此情此景,叫他如何开口?

元季聪心有所感,脸上露出一抹甜美笑意,她是土生土长的鲜卑人,可比卫铉大胆多了,轻声问道:“公子与冯轩决斗时,我拿两斤金子赌公子赢,不是我不想倾尽钱财下注。而是我把其余钱财给了阿娘。这一次,我想拿生命来下注,可否?”

卫铉站起身来,张开双臂道:“上党卫府有座院子荒芜无主,娘子可愿入住?”

元季聪起身扑向卫铉怀抱。

如扑火飞蛾,至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