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只想马儿跑
宫城徽音殿,胡太后盘膝坐下,接过女官呈上的酪浆润喉,一口热乎乎的酪浆入喉,白皙的脸颊现出一抹红晕。她兴致正佳,满脸笑容的看向琅邪公主:“侍中,有何要事?”
“陛下您先看看这个,”琅邪公主将一卷卷轴双手递给胡太后。
她在胡太后身边做事多年,最懂太后心意,她心里清楚胡太后近来最在意的是什么,最近正为洛阳的一些不良风向发愁,而这卷宗定能让胡太后高兴一会儿。
胡太后放下玉碗,拿一方帕子轻拭嘴色,然后接过卷轴凝神御览一遍,很快便将卷轴搁置案几之上,双眸透过敞开大殿看向殿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她默默的思考半晌,目光移向琅邪公主,缓缓的说道:“你说卫铉在京城买宅子,究竟是打算为未来定居京城做打算,还是权宜之策?”
“臣无法推断河东公之意。。”琅邪公主低眉敛目的说道:“陛下,名门世家、达官显贵近来纷纷变卖家业,一些不明就里商贾也跟风出售;他们为了及早出手,将售价一降再降;以至民间胡思乱想、人心惶惶。河东公昨天大张旗鼓购宅、购置家什之举,令小市及附近各里一片哗然、议论纷纷,崇会里周边各里也是……”
“都议论什么?”胡太后打断了琅邪公主,挑眉道:“是不是说卫铉逆势而为、人傻钱多?”
这几个月以来,京城有两个相当不寻常的风潮,而且愈演愈烈:首先是朝官以前为了升官、升大官,千方百计的蝇营狗苟,彼此之间更是相互攻讦、相互算计,弄得朝堂乌烟瘴气、混乱不堪。然而葛荣席卷定州之时,朝官们一改以往作风,一个个一脸正气的打着为君分忧的旗号,谋求外放;其中一些寺曹主官、次官为了达成目的,连下郡太守、大县县令、中县县令也愿意当。甚至一些人直接称病请辞。
胡太后倒是想这些蝇营狗苟之辈全部罢免干净,可是她不能逞一时之气,所以最后不仅不能那么做,反而还要忍恶心驳斥、安抚、嘉奖。直到卫铉将葛荣打去幽州,这种请辞、请求外放的风潮方才有所收敛,但是至今还有一部分朝官仍在坚持。
其次便是琅邪公主说的变卖家业风潮。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人已经不看好大魏,并且有了背弃大魏之心。若战火不幸烧到京畿附近,他们一定毫不犹豫的选择冷眼旁观、阴结敌寇。
对于前者,她可以下达禁令,不许朝官请辞、请求致仕。
对于后者,她却没有办法解决了,现在有那么多人都在变卖家产,不管她是严重令禁止还是杀掉一批人,都会引发一场巨大动荡。但是如果漠不关心,任由势态发展,必定愈演愈烈,然后由京畿扩散到四面八方,最终使整个大魏都处于人心浮动的乱象。
“陛下,民间普遍认为变卖风潮的出现,是名门世家、达官显贵不看好河北战事,故而纷纷将家业变现,以便大战临近时,能够携财物轻松潜逃。”琅邪公主将民间动荡的原因说完,又道:“据影卫来报,其中一部分人确实不太理解河东公为何要来京城购宅购物。但是大部份人都持乐观态度,这是因为河东公在河北连战连胜,于民间有一定威望,他们认为河东公既然大放宽心来京城买宅子,足以说明河北战事无忧。”
胡太后双眼一亮,颇为激动的说道:“卫铉买宅,竟然还能安定京城人心?”
“正是。”琅邪公主欠了欠身,然后建议道:“陛下,依臣看来,不如趁这个势头,暗中派人效仿河东公,于京城各地购置宅子,只要声势足够大,相信京城百姓很快就安定下来。至于廉价买来宅子,今后拿来封赏有功之臣。”
“此法极妙。”胡太后称赞了一句,令道:“此事便由你派人暗自操办,不过此法如同是柄双刃剑,若办得妥当,京城百姓人心大定;反之,则会引起更多骚乱和动荡。故而只能派最可信之人,他们也绝对不能暴露自家身份。若有一人不慎暴露,一家尽数处死!”
“臣遵命。”琅邪公主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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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朝前期,朝廷中枢设置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秘书省、中常侍省、御史台、都水台、谒者台等台省,尚书省下设三十六曹及诸外署,共设置三百六十曹(相当现在部委里的处),令大夫主管。但职能不全,置废不定。
孝文帝改革时,臻于完备的尚书省下设三十六曹,其名有吏部、考功、南主客、北主客、殿中、直事、驾部、仪曹、骑兵、都兵、都官等等,尚书省主官为尚书令,部属有左右仆射、左右丞、左右司郎中、员外郎等,其中尚书令为从一品上、仆射为从一品中。
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再次进行了较大的修改,尚书令降为正二品、仆射降为从二品上。宣武帝元恪即位后,正式施行,并成为固定制度。
如今的尚书令是元徽、尚书左仆射是元彧、尚书右仆射是杨津的兄长杨椿。不过杨椿现在以卫将军之职,出任都督雍南、豳二州诸军事,与萧宝夤、元恒芝在关中平叛。
尚书省官署位于皇城中部的东方。一群中枢高官在元徽、郑俨、元悦等人的主持下,正自商议驰援河北之事。
朝廷昨天已经决定任命相州刺史李神为大都督,总揽河北部诸军事,并且由尚书左丞元孚率四万精锐北上助战。但出兵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兵甲粮饷更是重中之重。
尚书左丞元孚兼副都督,他对尚书令元徽、中书令郑俨给出的方案都不满意,气得大闹了一场。
元徽的意思是从国库拨出钱粮,分成三次给。这分明就是扯淡,因为中枢的钱粮向来如此:如果不是一次到位,你就千万不要指望它还有后续,所谓的分三次给,完全就是糊弄不懂个中门道的人,而元孚久在中枢,岂能不知其中的门道?
中书令郑俨及其麾下的中书舍人徐纥都是胡太后面首。而养面首这种事在魏朝内宫其实并不少见,就连贤名在外的冯太后也不例外,而且冯太后耍的还是“兄弟花”。
这两代面首相同的特点是长得好看、位高权重,本人也有一定能力;郑俨自也如此,他的主张比元徽更干脆、更不要脸,直言河北土地肥沃、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并不缺少几万大军的钱粮军资,让李神和元孚自己在河北诸州郡想办法。
大司马元悦的意思和郑俨相同,他在郑俨所说的基础之上,再以元深、元融、卫铉为例,对元孚说别人都不用朝廷操心、不用朝廷出钱,而且打得相当厉害。怎么换成你们和元琛、长孙稚、源子雍、元彝之后,竟然全都狮子大开口了呢?
元徽和郑俨、元悦其实知道事关河北安危、事关能否收复河北全境,万万不能大意。而且他们的权力都是来自胡太后,心中更不希望被卫铉压制到幽州和燕州的杜洛周、葛荣卷土重来。但是六镇之乱暴发至今,几乎年年有战事、处处有战事。
而且南梁这些年也不断派兵进攻魏朝。萧衍在葛荣席卷定州、瀛州之际,趁着魏朝京畿要地人心惶惶,令背叛魏朝的安西将军元树率领大军出征寿春,魏豫州刺史李宪遣其子李长钧修筑两城,与一个名叫陈庆之的文官抗衡。
陈庆之一举攻陷二城之后,于十一月将李宪困于寿阳城,迫使李宪献城投降,陈庆之入据其城,随即联合元树攻克五十二座城池。而他从一介文官变成了战功赫赫、名扬天下的统帅。
所有这些战事以及发生战事的地方,年年要兵、要钱、要粮,使中枢的军队、钱粮如同雪花一样洒了出去。当然不说能花得不值,毕竟遏制了叛军、南梁进一步扩大的步伐。
元孚这回一共讨要三十万贯钱、三十万石粮食。那三十万贯钱并不在用兵的预算之内,他也不打算带往河北;而是用来弥补欠下羽林军的抚恤金。羽林军在元琛和长孙稚、元融、源子雍的带领下,死伤惨重,然而朝廷一直还没有给足抚恤金,至今还欠三十万贯,导致将士们士气萎靡、厌战拒战。
元徽和郑俨、元悦都清楚元孚的苦心,然而朝廷本来就穷,现在时间又紧,哪能迅速拿出这么多钱?
“尚书令、中书令、大司马。”元孚语气沉重的说道:“羽林军将士正睁着一双双充满期望之色的眼睛,一个个都盼着朝廷给袍泽发放抚恤。若是朝廷不发放,他们不可能勇往直前。所以我们应该先把这份钱给补上,从而让即将出征的四万将士看到希望,士气有所恢复。”
“朝廷每次派兵北上,每次都给足了粮饷,没少将士一钱一粮。”郑俨由于是胡太后的面首,故而名声和口碑都很差,他唱着红脸在前方冲锋:“朝廷现在也没钱,谁落下的债,就让谁去还。”
尚书左仆射元彧接过这个话茬,冷冷的说道:“武卫将军和已故章武王在几个月曾说元琛、长孙稚都能当大都督,都能联合已故的广阳王平定葛荣,但是他俩有不可化解的宿怨,绝对让不能两人共事,否则有兵败之险。当时是谁说两人能够以大局为重?又是谁举荐源子雍为讨北大都督的?”
元彧原先和元延明一起平定元法僧叛乱、在南方抵抗南梁进攻,不久前因功升为侍中、卫将军,兼尚书左仆射,且和元深元融关系极好。而他这番话则是朝不在场的元雍和元徽发难的。
因为两人先支持元琛和长孙稚共事,接着又举荐源子雍为讨北大都督。然而元雍和元徽支持的正副都督、举荐的都督,毫不例外以惨败收场,而且还导致宗族两大擎天白玉柱先后战死。
这令元彧对两人异常不满。
被元彧针对的元徽微笑不语,他和元雍实际上是奉胡太后之命为之,久在中枢的官员也是心知肚明。如果元彧不知死活的追究这两件事,结果只会追究到胡太后的头上。
“元仆射,过去之事休要再提,当务之要还是商议出兵之事。”元孚担任尚书左丞已有两年之久,自然明白那两件事的因果。他不想元彧因为追究而陷入困境,接着说道:“杜洛周和葛荣先被河东公杀得损兵折将,如今又让任城王牵制在燕州,朝廷此时出兵,正好收复兵力空虚的幽州。只要幽州落入朝廷之手,二贼主力定然士气大跌、军心浮动。你们若是不发抚恤、不发军饷,以致将士厌战拒战、错失大好时机,自己向陛下请罪吧。”
元孚虽然不信这些要员,可他明白胡太后着急了,真想一举歼灭二贼,继而收复陷入贼军之手的幽州、燕州、平州、安州、营州。在即将展开的大战之中,谁敢拖后腿,谁就要承担一切失利的后果。
郑俨为首的中书省秉承君主旨意,拟定和发布诏书,并没有实实在在的大权。他见元孚说到与自己无关的关键之处,再也没有开口说话了,目光也没有看元孚,只是低头欣赏自己的手。
他的手比女人还要好看几分,十指白如削根葱、柔软若无骨,浑似莲花开,同时是胡太后最喜欢最欣赏的优点之一。
三十万贯钱在他眼中其实并不多,他今年收到的贺礼的价值就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但国是国、家是家,岂有捐赠出去之理?而且若是捐赠了,岂不是坐落自己奸臣、大贪官之实?
尚书省管的就是朝廷各种具体大事,当元孚最后这句话出口,压力一下子落在尚书令元徽的身上。
元徽皱眉思考片刻,只得向元孚妥协:“你也知道朝廷的情况和难处。我在出兵之前,一定给你筹齐二十万贯。剩下十万贯,正月底再给你。”
“但愿尚书令说到做到,尽早督办钱粮。”元孚知道抚恤金、后勤辎重等事还是因为胡太后没有拍板,如果她点头应下,令尚书省催办,这笔钱粮很快就会尽数到位,可她偏偏在这方面模棱两可。不过相对于元徽刚才说的没有期限的分三次给、郑俨和元悦的直接不给。这样的结果已经好得太多了。
他气呼呼的离开皇宫,回到永和里的府邸。一眼就看到府前广场有个年轻人牵马站在大雪之中。
年轻人见到元孚车驾,上前恭敬行礼:“小侄元季哲拜见叔父。”
元孚下了马车,上下打量这名陌生的年轻人。一名门房管事上前附耳嘀咕几句,元孚这才恍然道:“原来你是永兴兄长(元融)三子啊!”
说着,横了门房管事一眼,怒道:“既知是永兴兄长之子,因何让他站在风雪之中?”
元季哲忙道:“叔父,不怪管事;是小侄有事相商,惟恐见不着叔父,故而在此等候。”
“原来如此。”元孚点了点头,道:“我们进府再说吧。”
“喏。”元季哲赶忙让到一旁,跟随元孚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