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憋屈的胡太后
郦道元自从担任御史中尉以来,便一直调查大臣们的贪污事件,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他交待御史台的官员后,便带着一摞卷宗前往文成殿拜见胡太后。
贪污受贿在魏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只要贪官污吏把贪污的款项如数吐出来,再缴纳一笔罚金,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儿。而胡太后也不想深究,毕竟魏朝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故而只能对中枢贪官忍让,希望大臣们稍稍顾全一下大局,不要做得太过分。
郦道元却不这么想,自从他当上御史中尉以来,把元雍、元徽、元悦、元继、元谌、元颢、李神轨、穆绍、冯穆、杨穆等二十名要员查了个遍,近年来的不法进项,他也查得一清二楚。当然了,他在编写卷宗的时候,肯定不敢提到涉及胡太后的幸臣和账目。
“郦卿,只有这些人么?”胡太后将二十份卷宗窥豹逐一看完,抬眸看向默默等候郦道元。
“回禀陛下,每名大臣身后都有几部几曹、都有一个庞大的势力网,只要查清了他们,就能逐级往下查。之后将贪官污吏一网打尽。”郦道元说完调查思路和方法,犹犹豫豫的躬身道:“自宣光之事至陛下肃清朝堂那几年,元乂沉溺酒色、大肆收受贿赂、政事怠惰,纲纪不举,使朝堂乱了秩序。彼等大臣固然没有屈身侍贼,却也视贪墨为当然。”
“臣目前能够理清出来的各大项开支之中,他们贪墨巨大。如果把金银珠宝、玉石翡翠、绢帛绸缎、铠甲武器、粮食等物折算成钱,得有一万万、又九千六百七十余万贯。这还不算他们截走的税赋。”
胡太后被元诩和元乂、刘腾足足幽禁六年,自己也差点被大宦官刘腾活生生饿死;同时知道在那六年时间之内,朝纲是多么的败坏、多么的糜烂,所以她心中有了一定的准备。可是听到最后,仍然被惊人数目吓了一大跳。
她气得脸都扭曲了,一双凤眸更是充满了杀气,忍了老大一会儿工夫,终究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好得很,朕倚他们为心腹,他们竟然这般回报朕。”
言罢,胡太后心中又是一阵憋屈,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主要发生在那六年时间里;况且他们又是自己再度临朝的大功臣,让她怎么惩罚、怎么处置?
要是她不讲情义、苛待功臣,会让所有人寒心的。
郦道元明白牵连甚广,一旦彻查完毕,再按照律法量刑,九成以上的朝官都要掉脑袋。如果胡太后拥有刮骨疗伤的气魄,他一定继续查,但是他理解胡太后的苦衷、知道胡太后不会这么做。自己最后即便查得哪怕再干净、再清楚,那些贪官污吏照样能够逍遥法外;得不到全力支持的他也不敢查了。
直到胡太后发完火,气呼呼的坐下,郦道元小心翼翼的建议道:“陛下,涉及官员太多、品级太高,要是一查到底,怕是无人帮助陛下治理天下了,况且此时战争不断,着实不宜再起波澜。为天下计,能否轻拿轻放、适可而止?”
胡太后有台阶可下,顺势道:“郦卿言之有理,可不能就此作罢,你继续给朕查下去,务必查得一清二楚,朕想看看还有多少贪官,又贪墨了多少。”
她拿不了大贪,却可以拿大贪以下的中贪、小贪祭刀。
郦道元稍微一想,便明白她的用意,连忙应道:“臣遵命。”
胡太后取出一面金牌,说道:“郦卿你持此金牌,将卷宗挨家挨户上门送过去,并且告诉他们:只要上元节之前把三成不法所得上交国库,朕既往不咎。”
“臣遵命。”郦道元双手接过金牌,告辞而去。
胡太后待郦道元离开,一时只觉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勉强才沉下心来,她自嘲一笑,喃喃低语道:“朕天天都在高喊朝纲整肃、整顿吏治,但每日里都与一群贪官为伍、与一大群贪官商议国家大事,让一大群贪官执行政策法令、率军征战……真是何其之讽刺。呵,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此时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疲惫涌上心来,让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精气神,让她只想放下一切。但念起入宫至今经历的种种苦难、魏朝可悲的迅速衰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启禀陛下,扶风王在殿外求见。”就在这时,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官入内禀报。
女官名叫元蒺藜、史上孝武帝元修的情妇,今为内宫侍书之一。她和元季聪一样出自宗族,她们出自好家世,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其言谈举止、学识修养远比普通宫女高,很容易就能成为拥有一定职司的女官。而年轻的女宫之中,最为出色的就是冰雪聪明、温婉可人的元季聪。元蒺藜固然差一些,但是她和元明玉负责胡太后的膳食、衣饰等起居生活之色,虽权柄不出内宫,可不仅宫女、宦官要巴结她俩,就是王公大臣也要笼络她俩,以便得到一些内幕消息。
胡太后看了她一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颇为诧异的问道:“蒺藜,季聪呢?”
元蒺藜闻言,连忙答道:“陛下,您让侍诏今日回家过年去了。”
胡太后恍然点了点头,道:“宣扶风王觐见。”
“喏。”元蒺藜出去把元孚带了进来。
“臣元孚参见陛下。”元孚行礼道。
“扶风王免礼。”胡太后轻轻挥手,皱眉道:“扶风王不去整兵,此来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整兵容易,难的是粮饷。臣此来,是恳请陛下督促尚书省,令尚书令调拨三十万贯钱、三十万石粮食。”元孚没有卖关子,直陈来意;接着又是言辞恳切、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军中欠饷严重,致全军上下士气不振;若无这笔钱粮,臣都不知道如何带兵北上。”
“三十万贯钱是不是太少了?”胡太后知道钱粮关系到全军的士气,士气又决定战争的胜败,所以她对军队素来大方;然而从郦道元呈递的卷宗来看,朝廷今年给各路大军下发的钱刚刚走出国库、刚刚走出京城,转身就被贪分走了大部分。
元孚本以为胡太后不会答应,已经做好劝说的准备,但是听闻这番话后,一时间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顾着呆愣愣的看着胡太后。
“扶风王?”胡太后猜到元孚想什么,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陛下,请恕臣失态。”元孚回过神来,说道:“此前欠饷太多,这三十万贯确实很少,但朝廷现下也困难……”
“无妨。”胡太后挥手打断了他,大气的说道:“朕先从内帑拿出三百万贯给你支配。”
胡太后让那二十多名大臣各自上交三成不法所得,乃是了却那六年时间内发生的事,表示自己不再计较,同时也是敲打那些人,让他们今后安分当官、安分做事。
他们都是聪明人,一定能够猜到她的用心和情义,只要看到郦道元送去的卷宗,定然依命上交,甚至还会多交;如果不交,则休怪她不翻脸不认人了。而他们贪墨的一万万、又九千六百七十余万贯中的三成,就是六千万贯左右。
要是这一大笔钱如数到账,她可以做很多事;其中最为迫切的就是安抚军心,就是把欠下军队的债都补上。
全军上下得到应得的军饷、抚恤,必然士气大振。而军中的一些小老虎,当然还是要杀的。
元孚大喜道:“臣多谢陛下。”
“扶风王只管好好打仗;钱粮一事,朕会想办法。你给朕记住了,这笔钱必须发到每名将士手上,绝不能少他们一个钱。”胡太后看了元孚一眼,见其满脸激动,又叮嘱道:“朕相信扶风王的为人,但是朕不太相信贪墨成风的军中将校……你在下发过程当中,且先不要过于提醒各级将官,只派可信之人暗中盯着,谁要是胆敢贪墨一钱,全部杀了祭旗。”
魏朝以军队起家、建国、壮大,历朝皇帝明白军纪一旦松弛,大军在战争中就有覆败之险。唯有严惩违反军纪的将官,才能让大军由散漫松懈转向唯命是从,作战时方能势如破竹,故而定下相当严格的军法。
但是军法再好、再严,也要人来执行。而这几年时间之内,军中将官堕落、腐败得特别严重;所以胡太后此刻决定从军队开始整顿,最好先杀掉一批将校,好让将士们看到朝廷整顿的决心。
元孚见她有心整顿军队立刻肃然应命:“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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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铉昨天早朝献出曲辕犁之时,胡太后问起了他的箭术,并且无意间漏了嘴,说他在恒州展现出了惊人的箭术。卫铉当时就猜到胡太后在尔朱荣身边埋下内应,而那内应还是尔朱荣核心势力中的成员。
只是卫铉在京城没有情报点、没有安全可靠的传信系统,而且他还担心自己已经被胡太后的谍者盯死,若是派亲兵将这条重要消息送出去,极可能中途被人中途截下。
无奈之下,他只好写了一封信,让尔朱女英派人送给尔朱新安,改由尔朱新兴通知尔朱荣。
卫铉刚刚安排妥当,卫天匆匆来报:“主公,泾州安定郡乌氏县武士梁御投拜帖来访,见是不见?”
投拜帖是访客拜访时的一种礼仪,如果是熟人肯定用不着投帖。而梁御和卫铉不熟悉,自然要走这个流程;此帖投下以后,关键在于卫铉有没有空、愿不愿接见。
“有请。”卫铉还真知道梁御,只不过他先是了解梁御的儿子梁睿,之后再通过其子了解梁御的。
梁御祖先是安定人,后来去武川安家,改姓为姓纥豆陵,孝文帝改革时,他们又换回梁姓。史上的御梁在贺拔岳被杀后,与寇洛等诸将拥戴宇文泰、讨灭侯莫陈悦此后收复弘农、攻破沙苑;出为雍州刺史时,他为政清廉贤明,深得百姓称颂。他在临终时以天下没有安定为遗憾,至死都没有提及家事。
其子梁睿也是品德出众、文武双全的人,梁睿是西魏到隋朝中期的名将,他不但平定王谦叛乱、威震蜀地,还在洛阳击退了巅峰时期斛律光。
过了一会儿,卫天将梁御带入偏堂。梁御上前行礼道:“安定梁御、梁善通拜见河东公。年节前来打扰,还请河东公海涵。”
“善通勿须客气,快快请坐。”卫铉热情的起身相迎,此刻见他还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武士,心中怀疑梁睿还没有出生;然而自己只要把御梁收入麾下,梁睿大概是跑不掉的。
梁御在京城处处碰壁,听闻名满天下的卫铉在此安家,便过来碰碰运气;此时感受到卫铉的热情,心中大为感动。他没有立刻入座,而是犹豫了半晌,然后再次深施一礼:“河东公,小人擅长骑射、略通兵法;只是门第低微,入仕无门,此来实为投奔河东公。”
他的想法比较简单,今天乃是大年三十,收不收就是一句话,没有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卫铉在军中提拔很多有才华却无名声、无门第的将士,他相信对方只要不是天生的白眼狼,都能好生效忠自己。而梁御应该不会例外。不过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直接的人,微笑道:“善通来投,是我卫铉之荣幸,岂有不收之理?既然善通是个干脆的人,那我就实话实说了:我向来唯才是用、不问门第。你的位置取决自身的本事、品行,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若你只会纸上谈兵、或者品行不端,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小人若令河东公失望,愿意接受一切惩罚。”梁御对自己的本事、人品有着足够的信心,他不怕考验,只怕没有公平施展才华的平台;卫铉这般坦诚的声明,反而合他心意。
“善通快人快语,上党就需要你这样的人。”卫铉哈哈大笑道:“你先回去过年,初五再来报到。”
梁御大喜过望,然而激动过后,他又尴尬的说道:“主公,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卫铉止笑点头:“你说。”
“主公,泾州已经沦为战场前沿,泾州刺史、平秦郡公萧宝夤派出一支军队驻军于安定城。卑职为了逃难战祸,只好携母亲、未婚表妹逃难洛阳。至今已有两月之久,家资几近耗尽。母亲与表妹如今就在府外车上等候;能否、能否借住几日。”梁御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欢迎欢迎。”卫铉见他羞得脸都红透了,神情郑重的安慰道:“人都有困难的时候,我在年初还不是这般困窘?我相信善通也能走出困境,名扬天下。”
“多谢主公,卑职誓死以报。”梁御感激至极,红着双眼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卫铉上前将他扶起,对卫天道:“卫天,你和善通迎老夫人她们入府,安排好住处。”
“喏。”卫天应了一声,向梁御道:“请。”
梁御再向卫铉行了一礼,这才随着卫天离开。
望着他们的背影,卫铉叹息一声:关中的叛军竟然打到了泾州,可见那边的战事也不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