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爆炸。
这两个字的意义颇为震撼人心,江远寒稍稍怔住,目光跟对方相触,两人的视线接入到一起。
佛修的话语不疾不徐,极有条理,即便是做这种极端的揣测,也表现得泰山崩于前而不乱。
“另一个大千世界……裂隙之后的那部分,由于某件事的影响,而改变了凝滞不动的现状,被‘双生子’而吸引,逐渐交融。”他道,“双方都是有具体之形的、即便有些天道规则的界定稍有区别,也很难安然无恙地重叠。”
他的意思是,两边大千世界的质量和体积都是难以揣测并且实际存在的,倘若这种吸引一直发展下去,双方接触的部分难以承受这种挤压,就会碎裂爆炸。
他们生存在界内,无法窥测出寰宇之外的光景,能够自由脱离、遨游寰宇的,起码要是半步金仙起步,也就至少是龙君和菩萨的境界。
江远寒一边听,脑海中一边出现了一个想象的模型,他擡起手,细微的魔气在手中汇聚成球,汇集成小小的紫色圆球最后,周围又重新出现了一个新的,两者的部分区域黏连在一起,就如同连体未分的婴儿一般,两者之间触及到了一个很微小的边缘,而这个边缘的具体呈现,就是一道如裂隙的线。
由点成线,由线成面。玄通巨门的裂隙就是双生子天然重叠的那条线,而如今,六界之中诸多“线”、也就是诸多裂隙的出现,似乎象征着这些融入进来的裂隙将要连接起来,形成一个横截面了。
江远寒手心上形成这两个球体之后,再根据世界按一定规则运行的道理,让两者一齐按照同一个轨迹画圈运行。
“规则是相同的……”他盯着轨迹想了想,“可灵气流失殆尽的废弃荒芜之界,不会有天道仲裁、金仙保护。”
“正是因为没有,才会诞生异种巨兽这种毫无灵智,只知掠夺的奇特之物。”青霖擡手抵住下颔,碧色的眼眸如一池冷寂的潭水,“猜得很有道理,只是我这些年困于妖族内务,又被四象丹炉束缚已久,虽然实力并不落后,但进入半步金仙的时间还要晚明净禅师一步,前些时候局势太差,我神智动摇,情况危险至极,故而并没有离开过本方世界。”
她看了一眼江远寒,忽然道:“不如,我带你出去看一眼?”
她说的是直接飞出界膜,界膜这东西并不阻拦内外出入,只收拢灵气,如果半步金仙愿意带人出去,其实是有条件能做到的……只不过需要做好亲身防护措施,因为域外的环境,绝对要比界内恶劣很多,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另一番天地。
江远寒还未回答,一旁的忘生禅师便忽而擡眸看向龙君,双眼乌黑如墨:“青龙真君。”
“嗯?”
“小僧唐突,”他道,“您确实为妖界耽误得太久了。”
室内倏地一寂。
青霖唇边的舒缓笑意微微收敛,眉目平静地道:“佛子,你师父的意思我明白,但是……”她想了想,碧眸眸光压低,眼角的细碎龙鳞润泽闪光,“不怪我言辞直接,即便是天下之人都死光了,只要是天灾而非人祸,慧剑菩萨都不会为‘应死之死’而皱一下眉头,他能超脱,是他的事,而我不能。”
“我不是佛。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却又心如镜性成空,让人一切看破。既然什么都看破什么都成空,那还救什么。”龙君话语微顿,闭上了眼,语调平复下来,“佛子,你师父教你的超脱,难道你悟到了?”
这一句话有意无意地带过来,反而正中靶心。忘生分明是想劝告对方不要入痴,不要执迷,一旦对妖界的维护横戈在心,极容易成为牵绊,但被这样反问了一句,他便也觉得自己并无资格去劝解他人。
其实道理和警醒,谁都明白,只不过有时候脑子明白,心里却又故意糊涂。那些迎着黑暗坠入悬崖的人,未必就真的要踏出那一步。
但有些时候,追求之心胜过一切。
历数青龙真君的一生,难道她自己不知道为一界之事花费了多少心思、错过了多少机缘吗?只是她难以放下,就如同忘生对于江远寒的那些难以放下一样,心结易结难解。
气氛不太对劲,察言观色小能手立即调解,江远寒擡起手拍了拍禅师的手背,腕上的金色手铐隐隐能让人感觉到触感,旋即却又在刹那之间消逝影踪。
“别劝了。”小寒嘀嘀咕咕地跟禅师道,“有代沟。”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青霖就瞥了他一眼,微笑着给这位世侄续上加了蜜的茶,轻轻问了句:“说什么呢?”
龙君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江远寒转过头对上姑母碧绿的眼珠子,嘴上没谱地开始扯:“我说不让他看您,姑姑长得这么好看,我不想让他看。”
“吃醋了?”
“不是,”小狐貍乖乖地接过茶水,“您的美貌只有我能看。”
青霖忍不住笑了一下,方才的那些深入对话凝滞气氛顿时消散无踪。她念旧似的想起了什么,低低地感叹了一句:“当年若不是我太过狭隘……”她压下后话,转而道,“算了,我去域外看一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还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给你捉来一只玩玩,你爹和菩萨都很不认我的交情,知道什么也不说。”
江远寒转了转茶杯,道:“我爹是不想让您操心。”
面前的青衣女子站起身,疏松筋骨似的略微活动了一下,桌案边的天恒剑如受牵引,自动凌空而起,化入龙君的体内。
“也就你会甜言蜜语。”青霖也知道自己前段时间自顾不暇,即便真有大事发生,好友无论是出于任何方面的考量,也轮不到让自己顶上,她停顿一瞬,续道,“临近妖界的裂缝就在翠鸣山,我出手活捉了两只异种,阿楚派了妖族看守,你去看看跟魔界的有没有什么不同。”
她随手一抛,一面淡青色的令牌就从空中抛掷过来,稳稳地落进江远寒的怀里。
随后,龙君的身影在地宫之内瞬息消失,化作一条青龙虚影遁入上空,在一片青铜吊顶间无影无迹。
江远寒从怀里捡起妖界的通行令牌,一边看着上面的字一边喝了口温热的茶水,道:“禅师,你方才实在没有必要劝解,我姑母行事,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就从来不劝别人放弃,因为能劝得动的人,让他自己试试就直接放弃了,都不用开口。”
忘生注视着他的侧脸:“我只是觉得,倘若没有妖界,真君早已……”
“可要是没有妖界,龙君也到不了这个位置,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小狐貍摩挲着令牌上的字,觉得妖族的文字看上去特别花里胡哨,他往禅师身边靠了靠,“就像菩萨他自己,你知道明净叔叔年轻的时候立下的宏愿是什么吗?要净化幽冥界的万千厉鬼,幽冥不空不成佛……所以明净叔叔的局面也跟姑母差不多,一个渡化之路漫漫长途,几乎看不到成佛的希望,一个被妖族的过去未来所牵累,错失无数机缘,但倘若没有这些‘绊脚石’,也许他们本就难以到达金仙之境。”
忘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被这番话打动,但他的目光没有在江远寒的脸上移开过。
小狐貍念念叨叨地说了这一大堆话,把甜甜的茶水喝光,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擡头看了禅师一眼,道:“龙君说裂隙在哪里?”
“在翠鸣山。”
江远寒愣了一下:“翠……翠鸣山。”
“腾蛇妖君成名之地。”禅师看着他道,“血雨弥天,玉霄神在那天之后不久,就化为山石了。”
这场面实在很像是跟现女友提起初恋女友。江远寒匆促地擡起杯子,想要喝茶来掩饰眉目之中的在意和紧张,但他忘记已经喝完了,手指僵在原地,硬生生尬住。
江远寒自觉是魔界忠贞不二深情专一绝世猛1好男人,就算绝世猛1出了问题,好男人也决不能再出问题,他捧着茶盏,吞咽了一下口水,镇定道:“翠鸣山就翠鸣山,我又不怕。”
“你不是怕。”对方气息翻涌着接近过来,淡而缭绕的檀香弥漫四周,顺着嗅觉钻进五脏六腑,“你是在想他。”
江远寒差点没抓住自己手里的茶杯,他单手按住盏盖,冲着禅师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狐貍耳朵却紧张地直立起来,尾巴都跟着僵住了,低垂在后面一动也不动。
“我……我没有……”
太心虚了,一戳就破,某些过于触动心灵的谎言,就算是这个狐貍精、小骗子,看来也是说不出口的。
忘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对方并不薄情,还是该伤怀于这一点余情未了。他闭上了眼,旋即又睁开,低叹了一声。
“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跟死人较劲。”
江远寒想到师兄那时候的反应,望着表面上风轻云淡的佛修,心中默默地吐槽道,不,你会,你还较劲得很厉害。
忘生低下头,被对方碰了碰鼻尖——这像是什么小动物特有的接触方式,亲密又可爱,很容易让人放松心弦,禅师注视着他,捕捉到每一丝的神情变化,他愈发靠近,主动又温柔地亲吻了对方。
小狐貍不敢不接受,他回抱着对方,从自家本就比较少见的家庭环境中,触类旁通地理解到了同性道侣的相处模式……相爱之人,毫不介意才是反常,更何况禅师目前并没有接受自己是化身这件事,他理应好好照顾对方的情绪。
江远寒靠在对方怀里回亲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停了一下,稍顿住,舔了舔他的唇。
过了半晌,忘生忽而把小狐貍整个人抱进自己怀里,低头看着他道:“你怎么……”
江远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你尝起来,”他道,“是甜的。”
江远寒:“那是因为……”
禅师:“原来狐貍精的嘴唇是甜的。”
江远寒的脑袋里冒出一个问号,他舔了舔唇,迷茫道:“难道你是第一次亲我吗?李云生,你……”
禅师的法号和俗名他一直记得,江远寒在这种情况下,叫佛修的法号实在是叫不出口,只好喊了一回对方的俗名。
但这句话还是没有说完,因为禅师又光明正大、且温柔似水地亲了亲他。
江远寒耐着性子,憋了半晌,道:“……借口,都是借口。”
对方静静地看着他,颔首道:“对。”
别的都是借口,只有想吻你是真的。
翠鸣山看上去并无异样,但拿着令牌一路顺利通行之后,江远寒到了近处,才发觉如今的山上,开满了一片香气馥郁无比的白桂花。
自十几年前的那场血雨之后,翠鸣山上已经寸草不生、泥土尽皆惨红甜腥……只有白桂花树能在此处根植,汲取山中养分,所以十几年过去了,这里也便化为了一座满是桂花的山,而且这里的桂花是反季而开的,也就是说……它的花期不在六七月,而是在寒冬腊月,习性如梅。
如果说没被触动,那完全就是骗人的谎话。
江远寒路过满山的白桂花,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枝生长得细密繁茂。他当年受到堂哥的拦阻,没敢亲眼看一看小师叔的埋骨之地,如今见到此山,却如同间接性地看到了山峰之上凝化不动的蛇蜕。
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情绪难以掩饰,差点一头撞到树干上——实则撞到了护在额前的掌心间,是忘生抵住了树干。
禅师握住了他的手,神情未变地敲了敲小狐貍的额头,提醒道:“看路,一直走神儿,想谁呢?”
江远寒低着头不说话,慢吞吞地道:“我哪有走神……”
“好了。”忘生转过头,牵着他的手,“别编了。”
江远寒:“……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