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再次相见时,青霖已非当初盘旋于巨柱上的受缚之龙。此处也不再潮湿阴冷,如同囚困人身的水狱。
室内点着一盏灯,灯罩里不是焰火,而是莹润的夜明珠。龙君一袭青色道袍,素净衣衫,简单发髻,赤着足。
她的长发垂落下来一半,半数墨色垂过脊背,抵到小腿肚边缘。发髻上方只有一支青玉长簪。青霖的眼下缀着细碎的龙鳞,碧眸幽冷,映照在夜明珠的光晕之下,熠熠生辉。
禅师跟龙君一起谈起往事时,江远寒才知道姑母跟他是认识的。只不过忘生当年只是个小孩子,跟随菩萨在妖界暂住之时,两人正处于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中。
当时还未有人妖之变,青霖的脾气也没有如今这么好——她是妖族四圣当中心思最深沉难懂的一个,不过处事圆滑世故,有一种近乎敏锐直觉的分寸感。
龙君自然能一眼看出小狐貍的身份,她的境界毕竟不同。但青霖没有说出来,神色也毫无变化,而是一切如常地跟禅师叙旧。
忘生这个名字,当初还是慧剑菩萨与龙君一起取的。只不过“取名”的意义不大,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算名”……这是两人一起算出来的。只不过直到今日,菩萨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忘却前生,立地成佛。
只是忘却前生很难做到,立地成佛自然也成一片空想。
青霖跟慧剑菩萨的弟子续完旧,问了问明净的现状——礼节性的,半步金仙的现状彼此皆知,若有陨落,整个六界都将震动。
和谐气氛一直持续到两人提及“正事”。
禅师将莲花子交给龙君时,青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沉郁下来些微,但她很快便收敛情绪,接过了此物,指间转动着明净送来的礼物,语气轻描淡写地问道:“他可曾对你说什么?”
“未曾。”
青龙真君冷笑了一声,指间险些捏碎了这件礼物,她将这东西放到桌案上,手旁就是通体清透的天恒剑。
“明净禅师这么多年,越修越糊涂了。”
青霖在妖界式微时没有放弃,在丹炉反噬时没有放弃,如今一切都在向好发展,连玄武都已复生重修,她又怎么会放弃?
而明净赠送此物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暗示她“可以放弃,你有退路”。但修道之人,往往容不得的就是一个“退路”。除非这位半步金仙的佛修,已在因果之中预料到了什么,才劝人回头。
能到金仙之境的龙君,怎么会愿意相信冥冥之中的那一点“预料”,又怎么会回头?
忘生沉默不语。
江远寒听到这里,已经连蒙带猜地察觉到了菩萨的真正意图。他原本在禅师身后乖乖地喝姑母家里的茶,喝到一半才发现原来这茶里面兑了蜜——是自己的常用口味。他默默感叹妖界简直是第二个家,套马甲也根本瞒不过去。
小狐貍伸出手扯了扯禅师的衣角,悄悄问道:“明净叔叔是不是送的不对?”
忘生安抚地反手按住了他的手指,握进掌心。
青霖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她闭眸稍复心绪,才擡眼扫了一下越喝茶越往忘生身后躲的某只小魔头,道:“来我这儿见一面,是你找道侣的必备流程么?”
江远寒被这话激得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当然不是!”
他看了一眼禅师,确定目前还是那个讲道理的温柔佛修之后,才缓了口气,继续道:“您别迁怒于我啊,这事儿跟我也没关系,我是陪他来的。”
青霖扬唇笑了笑,道:“上回你陪的不是这个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青龙真君一定是故意的。
纵横天下难逢敌手的寒渊魔君,怎么会被这么点小问题绊倒。他迟疑了一下,道:“以后就这个了。”
其实他也说不准自家道侣是不是还有别的作法儿,但小寒同志已经学到了渣男的精髓——不管有没有,先哄了再说。
紧握着他手指的力道果然松懈下来一分,就算甜言蜜语难有效力,也能暂且安慰到对方不安的内心。
青霖被逗笑了,她的视线也两人之间徘徊片刻,屈指抵着下巴颏儿,考量似的道:“确定了吗?”
江远寒:“……姑姑,你不要说得我像个……登徒浪子。”
这是他以前的理想没错,但魔族小少主也就是脑子里想一下,根本就没有要付诸行动的意思。龙君能问出这种话来,明摆着就是方才在长廊里的话,对方全都心知肚明,开了两句玩笑逗自己呢。
这群大人从很久以前就喜欢逗自己。比如骗自己“天资卓绝不过被封印了”、或是“你爹给你订了娃娃亲”,一个比一个说话没谱儿。
青霖道:“我们小少主哪有当登徒浪子的本事,我知道事出有因,你不用跟我解释。”
江远寒看了看姑母,没敢说不是想跟你解释,他的指尖轻轻挠了挠禅师的手心,被对方倏地攥住了。
“菩提圣境的消息一直不大灵通。”青龙真君道,“妖界内报,除却流海秘境的裂隙,由蓬莱上院封印看守之外,在六界之中得各个地点都出现了相同的裂隙,其本质与魔界的玄通巨门相类。”
她话语微顿,续道:“小寒,你爹有没有告诉你什么?”
江远寒跟他双亲虽然关系很好,但他们经常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江折柳和闻人夜在折腾些什么事情,他还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小狐貍摇了摇头,但根据自己与师兄进入流海秘境的那次事件,推测分析道:“我曾去过流海秘境。在异种巨兽降临的尽头,是以一种幻象建构的缝隙,上面留存有如同界膜的东西……只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起到界膜的作用,仿佛已经破损无用了。”
界膜这东西,可以理解为一个有实质、能够包裹住灵气的大气层。只不过是呈圆球状包裹住整个大千世界的,倘若界膜碎裂,内部的灵气也会流失。
青霖对“界膜”这两个字极其敏感,她擡起眼睫,目光凝驻了一瞬,神情下意识地紧绷起来:“没有灵气流失的迹象。”
江远寒跟着点头,进一步推测道:“我当时就觉得这并非是本界的界膜,因为灵气的确并未流失。”
在场的三位,一个是修行甚久的半步金仙,一个是菩萨座下、受到高层次知识熏陶的佛修,还有一个堪称豪门世家,知识面早就在金仙境界的层次上了,自然全都知晓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天下之大,寰宇之广,常需抱以敬畏之心。
“可玄通巨门并没有这东西,魔界的玄通巨门形成已久,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问题……如果这并非是本界的界膜,那么……这是,外界的?”
这是一个略显荒唐大胆的猜测,但旁听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沉默思考,没有轻易打断。
“本方大世界自有运行的轨迹,在茫茫寰宇之中孤独前行,但因为有我父亲和我爹在,金仙道祖坐镇的地方,也不至于对意外毫无抵抗之力。可如果是……我们和另一个无主的大千世界轨迹相撞了,就算是道祖,恐怕也无法保护得了天地众生。”
对于大罗金仙来说,一般手中最粗暴、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就是毁灭。而保护的难度要高很多。倘若只是保护世界完整,想必也有办法,可要细心不造成大面积伤亡,就不啻于拿一根针在玻璃球上绣花了。
江远寒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他的狐貍耳朵抖了抖,道:“所以流海秘境的裂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而那些没有发挥到真正作用的界膜,也属于另一个世界?”
包裹世界的这层灵气隔膜,也只能收束灵气,而不能困住实体,所以哪怕自己这边完好无损,也无法杜绝另一个世界的异种频繁入侵,而这种裂隙开裂的频繁,几乎已经预示着事情每况愈下。
虽然过于异想天开,但却又意外地合理。青霖看了看眼前的小狐貍,伸手自然地给小家伙眼前的茶杯里续上水,动作亲切平和,一点儿也看不出刚刚还在故意为难孩子的意思:“倘若你我能猜得出来,那好友早已知悉了。”
“好友”指的是江折柳。
热水滚落进杯壁,与带着甜味儿的蜜融合在一起。江远寒盯着被子里的茶水,将这事儿在脑海里过了两遍,突然发现不对:“那魔界的玄通巨门维持了几千年,一直都安然无虞,如果这种裂隙后是另一个大千世界与我们的轨迹相撞,那玄通巨门怎么一直都呈现着任人探索的状况。”
不过玄通巨门之后的模样倒是可以解释了。灵气流失的世界之中,没有正常理智的生物留存,道法微末,连真灵回归天地的正常程序都无法走得通,只能是那种荒芜残暴,异种盘踞的土壤,而其中诞生的宝物,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所遗留的明珠,摘掉明珠之后,对面那个世界连废物利用都很难做到——即便界膜完整,也要休养生息数千年才能孕育出新的生灵。
就在江远寒为这一个逻辑不通的点而沉思之时,身侧的忘生禅师低低地道:“双生子。”
江远寒愣了一下,偏过头看着他。
禅师的手指拨弄着圆润的佛珠,珠串之间摩擦出细碎的响动,他擡起眼眸,跟一旁的小狐貍对视。
“二者一直都在一起,相互依偎,一起遵循同样的运行轨道,连天道意志可能也是相通的。”禅师的设想比他还要荒谬惊人,“魔界在六界之中位置很低,几乎如同在人界的地底,玄通巨门,本就是双方融合的一部分。只不过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彼此之间的距离超过了安全界限,可能会……”
“会重叠?”江远寒皱起眉。
“……也许会炸。”
作者有话要说:攻:我觉得我们得要一个卫星。
小寒:咱俩要人家能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