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她也曾试着同二殿下交谈,二殿下只是伏在陛下身畔轻声啜泣,并不搭话。

方汀猛然觉察出这十六岁的孩子, 其实并不像她们想得那样纯善蠢笨——这样两难的境地,她多说一句话都是错,不如像现在这般安心藏在陛下和太后身后,装成懦弱的草包。

方汀再三思忖,还是决定请裴太后主持大局。

传达圣令时, 方汀同她碰了面。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们都苍老了不少。

裴音怜停了那些维持虚壳的药, 人老得极快, 方汀则担起了秦玅观的担子,一夜间白了鬓角。

一切尚在裴音怜估量的发展情形内,她是明面的胜者,方汀作为下人跪着仰视她, 却从她的眉眼间觉察出了疲态。

“皇帝如何了。”她问。

“陛下尚在休养。”方汀答得模棱两可,她实在不喜裴音怜这般假惺惺地问候。

裴音怜揉着眉心, 睁开些眼:“将妙姝带回来。”

方汀俯首应答,从平淡的语调里觉察出了怪异。

她回了宣室殿, 试探性地传了话。二殿下抗拒得厉害,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从前极爱躲懒的二殿下直直跪在陛下榻前,低垂着脑袋,腰背挺直,好似在忏悔。

榻上的秦玅观双眸紧阖,病倦的面容染着易碎的纤薄。

秦妙姝光是瞧她一眼都觉得愧疚。

“殿下……”方汀矮身,同她平视,“您在躲些什么,能同奴婢说说吗。奴婢陪侍陛下多年,陛下的心思奴婢大多知道,陛下她——”

“姑姑。”秦妙姝垂首,泪珠混着鼻尖滑落,“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抗拒赐婚假装上吊那次,秦妙观领她在听风院散心时说的那些话,她都记着。母亲这些年的抚育和遮蔽历历在目。

她脑袋快要裂开了,她逃到皇姊这里也是想讨得片刻安宁,但方汀却主动追问起了她。

秦妙姝仍在沉默,颐宁宫来的姑姑就已经催上了。

内殿无人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僵持了片刻,秦妙姝只得出了殿,来到檐下。

她被人用“太后头风发作”的由头哄走了,回了殿,却见母亲端坐于主位,凝望着她。

那视线化成长鞭,笞挞着她,每每对上裴太后带着洞察和哀怨的眼神,秦妙姝都无比挣扎。

“阿娘……”秦妙姝嗫嚅。

听到女儿的轻唤,裴音怜眸光烁动,那些哀怨和悲怆顷刻间消散了。

“姝儿,来试试这个。”裴音怜展开大衫,鼻音有些重,“来,过来——”

秦妙姝展臂,由母亲和宫人帮她试衣。

离得近了,衣上的暗纹显露了,秦妙姝扯散衣服,交着双臂躲得远远的。

“这是嗣君的服制,我不要穿!”

三日了,整整三日,秦妙姝还是一副抗拒她的模样。

“妙姝,你到底要阿娘如何?”裴音怜振袖,“在你眼中,阿娘成了什么人?”

“阿娘这么做——”

“您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秦妙姝掷下朝冠,哭的鼻尖和眼眶都泛起了红。

她放声痛哭,似乎要将心底的委屈和不甘发泄个干净。

秦妙姝撕扯着衣裳,声嘶力竭道:“可您有没有想过,这一切并非我愿!”

从前母亲对先帝下手,她想起生父的种种恶行,尚且能够装作不知晓。

可她的阿姊做错了什么?

“皇姊一直护着我们,病倒前夕,还驳回了丹帐,说什么都不让我去和亲。”秦妙姝垂着胸脯,“阿娘,妙姝有心。阿姊待我不薄,我怎能落井下石,趁人之危?”

先前秦妙姝还顾及着周遭有宫人,忍着心底话。

但在母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下,她终于说出来了。坠落在地的不只是冠冕,更是压在秦妙姝心里的石头。

“这朝冠,我担不起!”

说完这些,她顿觉轻松,再说话时,便带上了发泄过后的快意。

裴音怜的心彻底凉了。

她背过身,仰头抑制住即将淌下的眼泪,勉强维持着仪态。

“你们都退下。”裴音怜道。

殿门吱呀作响,四四方方的光亮缩成了细长的线。

那些她本想一辈子烂在腹中的话,终于随着不甘的怒火倾泻了。

“你不知道的,阿娘告诉你。”裴音怜放缓了语调,望着女儿的眼睛里多出了几分怜悯。

她们的眉眼那样相似,与其说裴音怜在怜悯她,不如说是在怜悯自己。

过往的屈辱被她轻描淡写地带过,说起女儿的降生,裴音怜的声调里才添了几分温情。

最初入宫,她是被家族裹挟着踽踽前行的低位嫔妃,她这半生都绑在了败落的裴家身上,背负着父兄以家族荣辱为遮羞布的私欲,被一荣俱荣一殒俱殒的说辞荼毒,不择手段地爬到了高位上。

真正手握权力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那些曾

经蔑视她,轻贱她的人露出的谄笑。尝到了权力甜头,那点附生于她本体的野心疯狂滋长。

她确实是为了避免殉葬,为了夺得后位才将女儿带到这世上。

但自打秦妙姝降生那日起,她抱着孱弱的女儿,便下定决心要让她摆脱和自己相似的命运。

裴音怜自认为亏欠了许多人,但独独没有亏欠女儿。

她幼时所有的缺憾,所有的渴求,都被她变本加厉地倾注到了女儿身上。

“先帝,并非你生父。江皇后,死于我手。”

隔墙有耳,她的声音极轻,但足够女儿听清。

秦妙姝瞠大了眼睛,忘记了眨眼。

裴音怜温柔地拭去了女儿的眼泪:“你是阿娘的女儿,没什么担待不起的。”